直隸郊縣白口鎮,地處華北平原東部,東臨渤海,北倚京津,距北京三百多公裏、天津一百七十公裏,離瑭河港一百六十多華裏。這裏沒有山巒、丘陵,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在這片土地上,密布的河流長年累月奔流不息,清涼河、海河就是其中的兩支。

由於白口鎮處於這樣的地理位置,加之良好的自然條件,因此,清朝末年,清政府就在這裏設立了郵政支局,二十世紀初,津浦鐵路修建後在此設站,交通變得更加方便,逐漸發展成附近地區的商業中心。

白口鎮最顯赫的人家,當數白府。

白府現在的當家人,是白瑞軒。

白氏是個大家族。明永樂年間,朝廷準備遷都北京。為充實京畿一帶人口,繁榮京畿一帶經濟,朝廷頒發了“徙大姓實畿輔詔”,強製山東、山西、河南等地大戶人家遷往河北。白氏一族在族長的帶領下,經過五六百裏的長途跋涉,由山東遷至直隸郊縣白口鎮。他們在這裏拓荒耕耘,安家立業,繁衍生息。清朝末年,白府家道達到鼎盛,大半個白口鎮都屬白氏家族,在京津兩地開有銀號、茶莊、店鋪、工廠,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已傳十幾代人。其間,幾經戰亂,到了白瑞軒父親這一代,族譜已經失散。好在白氏祠堂還在,由宗族長者主持的會議和祭祀活動,一直堅持、延續,而白府“忠厚傳家久,詩書日月長”的治家理念,多少年來,一直贏得白口鎮方圓幾十裏百姓的敬重與讚歎。

汪一琛在白口鎮火車站下了火車。直到望不到火車的影子了,她才挪動腳步,朝出站口走去。此刻,她內心忽然不安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接到回電時的那份激動。直到這時,她才想到早就應該考慮的問題:聘請自己的這位女士,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容易相處;她家男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倘若也像姑夫一樣禽獸不如,自己可真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想著這些問題,汪一琛不由打了個寒顫,感到自己應聘這份工作有點草率。

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傳來請她出示車票的聲音。

汪一琛一怔,但隨即就反應過來。哦,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出站口。

汪一琛出了火車站,在站前的小廣場駐足,四下張望。看著一個個從麵前經過的人,她真希望有人朝自己走來,先詢問自己的姓名,然後說是來接她的。可是,她知道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因為囊中羞澀,她動身之前,並沒有給劉淑貞發電報,告知自己的行程。

周圍生意人的叫賣聲、等待拉活的黃包車車夫,以及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使小鎮顯得既熱鬧又溫馨。是的,這裏的氣氛確實讓人輕鬆,不似京城,時刻被恐懼籠罩,天天提心吊膽。然而,汪一琛的心並沒有真正輕鬆,她從心靈深處感到孤伶。

汪一琛的穿著十分簡樸:淡藍色棉布旗袍,外麵罩件米黃色呢子大衣,頸上圍條白色圍巾。這樣的裝扮,在京城極為普通,但在這鄉下小鎮,還是顯得洋氣了。她是那樣與眾不同,當地人一看便知是從大城市來的外鄉人。她站在那兒,引來許多人注視、回眸。在這樣的注視、回眸下,汪一琛那麼不自在。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從電荷中遊離出來的離子,孤伶伶地在電荷之外遊蕩,再想回到原來的軌道,實在太難了。

良久,汪一琛才挪動腳步,慢慢走向不遠處等待拉活的黃包車車夫。

她在一位麵帶憨厚之相的車夫跟前站定,給他鞠了個躬,說:“您好!請問白府離這兒多遠?”

車夫打量著學生模樣的汪一琛,咧嘴憨厚地一笑,說:“噢,小姐這是要去白府啊。請問是去小白府,還是大白府?”

汪一琛一怔,心想白府怎麼還有大小之分?這樣想著,嘴裏便說了出來。

車夫又是一笑,說:“大小白府是我們本地人私下的說法,為的是不讓客人走冤枉路。小白府就在鎮上,是白府主人處理事務的地方,從這兒沿街直走,用不了一袋煙工夫就到。說它小,是跟白府大宅子相比而言,占地少,一個四合院;大白府在白口村,離鎮上六七裏地,那可是占地一百多畝、好幾進的大莊園,我們也要走一個多時辰才能到。所以,我問你是去小白府還是大白府。”

汪一琛想了想,說:“白府太太劉淑貞女士,應該住在大白府吧?”

“那是自然,女眷嘛。”車夫愣都不打一下地答道。

“那我去大白府。”汪一琛說著,微微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我是自己走過去,還是坐車?”

車夫見汪一琛猶豫不決,便說:“小姐不是本地人吧?這年頭世道不太平,一個女孩子孤單一人,走六七裏路,不穩當啊。還是讓我拉你過去吧,你花幾個錢,圖個穩當;我出點兒力,圖掙倆大子兒,兩好。你說是這麼個理兒不是?”

車夫憨厚的模樣,以及他話語的實在,讓汪一琛感到踏實。她點點頭,把自己的柳條箱遞給車夫。車夫將箱子放好,然後請汪一琛上車。

車夫拉著汪一琛,很快就出了熱鬧喧嘩的白口鎮,拐向一條黃土大道。

此時此刻,坐在車上的汪一琛思緒萬端!一會兒是姑姑悲戚的麵容,一會兒是血流滿地的遊行場麵,一會兒又變幻成姑父猙獰的模樣……

時令已是陽春四月。三年來,汪一琛隻要一想起那個夜晚,不論在什麼樣的季節,都會不寒而栗。

一路上,汪一琛默默為自己祈禱:祈求佛祖保佑她即將遇到的,是個好主家;祈求自己在這裏,順利安然。

太陽漸漸偏西了。汪一琛抬眼望去,前麵不遠處,一條寬寬的河流呈現在眼前。已經解凍的河麵極其平靜,夕陽照射在上麵,發出亮晶晶的光彩。一座拱形石獅子橋橫跨河麵,夕陽中,那一尊尊石獅子雕塑,似乎在對過路人傾訴什麼。

“大哥,這是什麼河?”汪一琛問。

車夫仿佛懂得汪一琛的心,他回了一下頭,說:“河,叫清涼河;橋,叫石獅子橋。過了石獅子橋,最多再走三四袋煙的工夫,就到白府啦。小姐,你到白府是走親戚吧?白府可是白口鎮方圓幾十裏最顯赫的人家,白府主人也是一百一的好地主,從不克扣、刁難租種他家土地的佃戶,逢上災年,還對咱窮百姓開倉放糧呢。”

車夫這番話,使汪一琛心頭那塊重重的石頭落了地。她還想從車夫嘴裏了解一些關於白府的情況,想想不妥,便將已到唇邊的話咽了回去。

車夫在一座高大、氣派的漆黑色大門前停了下來,說聲白府到了,便將黃包車的把手慢慢放下。

汪一琛下了車,一邊付車費,一邊道謝。車夫接過錢,說聲不謝,拉起車一溜煙跑走了。

汪一琛打量著麵前這座氣派而莊重的屋宇式門樓。這是一座大門麵南,麵闊三間的大門,門扇的左右上角,各有兩組如意狀磚雕,門檻寬大,門板厚重,氣勢非凡;大門兩側各有一間倒座南房;門樓帽分上中下三層,以磚雕為主,磚雕呈“八蝠捧壽”圖樣;青瓦鋪成的屋頂為“歇山式”,屋頂正脊兩端飾有“鴟吻”,圖樣如魚似虯,惟妙惟肖,內飾流雲遊龍,造型莊重靜雅;在屋頂的四條垂脊上,設置靈獸和仙人等飾物,形狀各異,數量對等;大門上方,掛著一塊橫匾,上麵用隸書寫著“白府”兩個遒勁的大字;漆黑色的大門兩邊,立有兩隻雕刻精美的係鈴抓珠石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