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萊的《晚鍾》在西洋名畫中是我所最愛好的一幅,十餘年來常把它懸在座右,獨坐時偶一舉目,輒為神往,雖然所懸的隻是複製的印刷品。
蒼茫暮色中,田野盡處隱隱地聳著教會的鍾樓,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禱狀,麵前擺著盛了薯的籃籠、鋤鏟及載著穀物袋的羊角車。令人想象到農家夫婦田作已完,隨著教會的鍾聲正在晚禱了預備回去的光景。
我對於米萊的艱苦卓絕的人格與高妙的技巧,不消說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農民題材,畫麵成戲劇的表現,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種葡萄者》等等,我雖也覺得好,不知什麼緣故總不及《晚鍾》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愛這畫,這畫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個解釋。
畫的鑒賞法原有種種階段,高明的看布局調子筆法等等,俗人卻往往執著於題材。譬如在中國畫裏,俗人所要的是題著“華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題著“富貴圖”的牡丹,而竹子與牡丹的畫得好與不好是不管的。內行人卻就畫論畫,不計其內容是什麼,竹子也好,蘆葦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隻從筆法神韻等去講究,去鑒賞。米萊的《晚鍾》在筆法上當然是無可批評了的。例如畫地是一件至難的事,這作品中的地的平遠,是近代畫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畫的都知道的。這作品的技巧可從各方麵說,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愛這作品卻不僅在技巧上,倒還是在其題材上。用題材來觀畫雖是俗人之事,我在這裏卻願作俗人而不辭。
米萊把這畫名曰《晚鍾》,那麼題材不消說是有關於信仰了,所畫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著勞動;又,這一對男女一望而知為協同的夫婦,故並暗示著戀愛。信仰,勞動,戀愛,米萊把這人間生活的三要素在這作品中用了演劇的舞台麵式展示著。我以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愛這畫的理由在此。這三種要素的調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對了這畫神往者,並非在憧憬於畫,隻是在憧憬於這理想。不是這畫在吸引我,是這理想在吸引我。
信仰,勞動,戀愛,這三者融和一致的生活才是我們的理想生活。信仰的對象是宗教。關於宗教原也有許多想說的話,可是宗教現在正在倒黴的當兒,有的主張以美學取而代之,有的主張直截了當地打倒。為避免麻煩計,姑且不去講他,單就勞動與戀愛來談談吧。
勞動與戀愛的一致,是一切男女的理想,是兩性間一切問題的歸趨。特別地在現在的女性,是解除一切糾紛的鎖鑰。
“不勞動者不得食”,這雖是共產黨的話,確是人間生活無可逃免的鐵一般的準則,無論男女。女性地位的下降實由於生活不能獨立,普通的結婚生活,在女性都含有屈辱性與依賴性。在現今,這屈辱與依賴與階級的高下成為反比例。因為,下層階級的婦女不像太太地可以安居坐食,結果除了做性交機器以外,雖然並不情願,還須幫同丈夫操作,所以在家庭裏的地位較上流或中流的婦女為高。我們到鄉野去,隨處都可見到合力操作的夫婦,而在都會街上除了在黎明和黃昏見到上工廠去的女工外,日中卻觸目但見著旗袍穿高跟皮鞋的太太們姨太太們或候補太太們與候補姨太太們!
不消說,下層婦女的結婚在現今也和上流中流階級的婦女一樣,大概不由於戀愛,是由於強迫或買賣的。不,下層婦女的結婚其為強迫的或買賣的,比之上流中流社會更來得露骨。她們雖幫同丈夫在田野或家庭操作,未必就成米萊的畫材。但我相信,如果她們一旦在戀愛上覺醒了,她們的營戀愛生活,要比上流中流的婦女容易得多,基礎牢固得多,不管上流中流的女性識得字,能讀戀愛論,能談戀愛,能講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