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國攻秦那一年,公元前318年,有一個五十出頭的老書生,擦著臉上的灰塵和汗水,反方向而行之,來到了負海之國——齊國,此時齊威王新死,兒子齊宣王即位三年。
孟子如今五十多歲,還沒有一官半職,離開碰壁的魏國,來到齊國,因為他聽說,齊國有一個“稷下學宮”,是個吃白飯的好地方。
臨淄的西城門,叫“稷門”,就是“穀子門”的意思,如今這裏隻剩一片殘跡,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碧綠的玉米地,但在兩千兩百多年前,這裏是一所偉大的學宮,專門給讀書人蓋的,叫“稷下學宮”,在稷門外,在齊威王時代就有了。
如今齊宣王即位,稷下學宮進入鼎盛時期。著名學者如鄒衍、淳於髡、田駢、接子、慎到、懷淵等七十六人,都被齊宣王安排在這裏不用幹活,每天王霸義利,術勢善惡,隻做高談闊論,還賜給高宅大第,住寬敞的校舍,坐華麗的校車,享受上大夫工資待遇。吸引名聞天下之學者,達數百千人之多。百家雜辯,門派爭鳴,當時的顯學除了孔、墨兩大家之外,還有道、法、陰陽、名家,以及農家、雜家、兵家、縱橫家,還有小說家(哈哈,但不是王朔),一家之中又細分多派,“儒分為八,墨離為三”,蔚然如雨後蛙噪,成為先秦諸子的歡樂穀,真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了。
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小孩,也跑來這裏聽課記筆記。他就是我們後來有名的荀子,先秦諸子的集大成者,這時還小,正在聆聽稷下先生們的博學洪文,後來則成為稷下學宮資格最高的老師。
荀子的思想很磅礴,主要繼承了孔子老師的禮,認為禮對人有教化、熏陶作用,包括樂。同時他認為人性是惡的,所以需要用禮的後天教化來改善。他的性惡論,給了法家一個附著點,唯其性惡,所以才要用法管治。荀子對於賞罰法令是很讚同的。後來法家李斯、韓非子都出於他的門下。在孔子的禮和仁中,荀子側重發揮的是禮,而孟子則基於仁,而引申大談仁政。
稷下各派大學者們,平時在這裏都整天談論什麼呢?隻能推測,大約他們研究的是未來的大事,主要是未來齊宣王當了天子之後,該怎麼統治國家。他們做著這種帝國建立後的準備工作。比如他們就提出了封禪,要去泰山搞。泰山本不是什麼高山,封禪在更早古也並沒有先例,他們就大談特談起來,說早古曾經七十二個受命之王封禪,具體如何如何,把封禪的輿論造得很大。後來的帝王千裏迢迢跑到泰山來封禪,實在是因為齊國人知道的便宜可去的大山,也就是泰山。
此外還研究未來做了天子,怎麼巡狩,於是他們又造出了古代帝王巡狩的各種講究。又叫齊宣王搞天子的明堂,這建築極大,叫齊宣王在裏邊每月換一個房間住,按照陰陽家的五行和月令來適用天時,發布政令也要配合著天時月份,全是附會杜造,但這都需要花大力氣“議論”的。此外,在明堂接見諸侯朝拜,又該是什麼禮儀啊,都得研究。而這都是從前儒家創始人孔子所不曾探討的問題,但又成了後代漢唐儒家的重點。可見儒家在戰國時代已經發展進化了。齊國人比魯國闊大,孔子從前研究的都是人際關係的具體禮儀,齊國儒者搞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禮儀。這個明堂還真蓋起來了,但是費用太大,有人又勸齊宣王省省別蓋了,齊宣王就問孟子,孟子說:“要搞!”
後來西漢司馬遷還描述齊國的風俗是“寬緩闊大,足智,好議論,有大國之風”,不知是不是稷下流風所致。但齊宣王本人,也是個闊大、喜名好功的人。總之齊國,跟西邊秦國人的紮實務實的法家精神,正好相反。
孟子隨後跟齊宣王談話,也是扣著“王道”這種大東西——從前商鞅一見秦孝公,也是先談王道,秦根本聽不進去。但是,齊國人的水土養出的齊宣王,卻愛聽極了。他跟孟子成了知音。
孟子雖然一直不曾做官,但帶著一幫徒弟到處遊走,在國際上頗有名聲,於是就被齊宣王請來相見交談了。
寒暄完畢,年輕的齊宣王就請孟子談談從前齊桓公、晉文公的事。孟子說:“孔門弟子沒有講齊桓公、晉文公的事兒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不如我談談王道。”
齊宣王來勁了:“是啊,怎麼才能王啊?”
於是,孟子就大談特談起來他的“仁政”(也就是成為天下之王的道——王道),但談論的具體內容,還是小動物發情不要影響它,五畝的宅基地要種上桑,一百畝的田不要奪其時,五十歲的半老頭就可以穿帛了,七十歲的正宗老頭可以吃上肉,再讓學校裏講講孝悌的道理,頭發花白的老頭就不會自己頂著籃子在路上走了,這樣還不王天下的,我從來沒聽說過!
還是那一套,跟去年(公元前319年)在魏惠王那裏講的仁政“三要素”——薄斂、輕刑和不奪農時,一模一樣,一點兒也沒升級,甚至還少了兩個要素。大約是孟子怕提的要求太多,齊宣王對仁政沒耐心了吧。
齊宣王問:“像我這樣的人,可以搞仁政而王天下嗎?”
孟子趕緊鼓勵他:“我聽說您祭祀的時候,饒了要殺的老牛而改殺羊,這說明您對動物有惻隱之心,這就是仁心的基芽,多擴展擴展,培養培養,就從仁的基苗長出仁政的參天大樹,而仁政必然又王天下,把不仁政的饑寒交迫的國家都打敗(用大木棒子就可以——但這句孟子沒再說,可能在魏國碰壁有了教訓),從而兼並而王天下了!”
幾番交談之後,不知怎麼搞的,齊宣王是非常欣賞和認可孟子。這可能是因為齊宣王年輕,即位不久,未諳世事,不像魏惠王那樣久經挫折,並且齊宣王好名,覺得有仁的基芽的我,若能以兵不血刃的王道而勝利,那比別國都厲害,天下唯有我配做周文王。於是,齊宣王正式任用“大賢”孟子,授與孟子卿的高位(齊國幾個卿之一),重用孟子,事事請教。齊宣王給了孟子前所未有的禮遇——高達十萬鍾的年俸(可養活一萬八千人),孟子一出門,就有幾十輛車數百人在後麵跟著,這是相當闊氣豪華的高官待遇了。
孟子當然不是官迷,也不是看重工資,他是很看好齊宣王,覺得齊宣王蠻仁的,齊國又是大國(三大強之一),若行仁政,王天下,自己的偉大政治理念就可以借助齊國而現實,複建起從前周文王、周武王的偉大事業了。孟子說:“到時候我也成了伊尹、周公一樣的成功人物,一輩子不白活了。”
不過,齊宣王重用孟子,這對齊國算是好事還是壞事,真還很難說。
由於齊宣王也學著講起了“仁政”和“仁”,而不關心治國所必須的“法”,駕馭監察臣子所必須的“術”,於是他就任用叔叔、貴族田嬰為相(田嬰是齊威王的少弟)。田嬰把持朝政,“曆事二王,齊不加廣而私家富累萬金”。但齊宣王此舉應該受到孟子讚許,因為它遵守了儒家“親親”的原則,符合孟子的觀念。從前孔子曾說:“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孟子也跟著說:“親親,仁也”,“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對親戚親,互親互愛,仁心蕩漾,從國君一族推廣到全國,則百姓就都仁愛了(按孔子的說法),或者國君對親戚親,就培養了仁心,就會對百姓和萬物都仁(孟子的說法)。
田嬰死後,他的兒子田文繼承封地,號“孟嚐君”(封君),做了齊宣王後期的相國,到齊湣王時接著為相,年頭頗長,一樣也是專權。以至於當時人說:“聞齊之有田文,不聞齊有王也。”荀子更在文章中直接說田文是“篡臣”。在軍事上,田文采取遠攻近交之策,徒耗國力而一無所得。
田嬰、田文貴族父子長期把持朝政,使齊國齊威王時代的朝氣和加速度變成夕陽西下,後來齊滑王被五國聯軍合擊而一敗塗地,國力驟衰,再也無法與秦抗衡。
可以說,齊宣王是個糊塗蛋,從他任用孟子就看得出來(秦孝公、秦惠文王都絕不會任用孟子)。齊宣王是個糊塗蛋還有其他佐證,他大約為了搞儒家的禮樂治國,或者也許就是為了自己欣賞,就組建了龐大的王家樂隊,裏邊光吹竽的就有三百人,有個五音不全的南郭先生,也模仿大家搖頭閉眼的樣子,鼓著腮幫在裏邊“濫竽充數”。齊宣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無從發現,南郭先生照樣白拿工資,充分體現了孟子的“仁政”的好處,大鍋飯吃得又甜又香。(這在法家流行的國度,是絕不可能的,有績效考核呢。)
以施行仁政的思想來管理一個樂隊,尚且無法管理好,遑談致國家富強。客觀來講,法家以法治官治民,也是保障民眾的利益,也是實現“仁政”。
齊宣王還喜歡射擊,喜歡被人挑大拇指讚歎:“大王,您真能用強弓啊。”其實,他根本用不了強弓,他平常用的弓超不過三石。他把自己的弓給左右跟班看,跟班們就試著拉這個弓,假裝拉到一半,就呲牙叫喚:“不行了,不行了,拉不動了。這弓不下九石的分量,不是大王您,誰能用得了它啊!”於是,齊宣王到死都以為自己能拉動九石強弓,這就是被人壅塞了。連他身邊的人蒙蔽他,他都察覺不出來,朝內強權大臣田嬰父子架空他,他又能怎樣:仁政嘛,怎麼能使用法家那一套察舉監控下屬的“術”呢。於是,他甘於被蒙蔽,成為一個空虛的道德殼子,高掛在春風掀動的大樹上。仁政也能滋生毒瘤。
齊宣王的仁政建設(省刑罰、薄稅斂、不奪民時)搞得具體怎樣,不知道,但齊宣王本人性格和氣,比較有仁性,倒是為自己和旁人留下了一些代價昂貴的美談。
有一個高士顏觸,“高士”就是高高地臥在床上不上班的人,比“坐家”還邊緣的一種人。有一天,高士顏觸來見齊宣王。齊宣王說:“觸啊,上前。”
顏觸不動彈,氣勢淩冽,蔑視王權,說道:“王啊,上前。”
一介不上班的寒士,勇於跟國君鬥爭啊。齊宣王心裏不快活了,但是礙於仁政的麵子,不好發作。
他左右的人受齊宣王的仁君楷模影響,也很和氣,對顏觸說:“大王是人君,你是人臣。大王說顏觸上前,你也說大王上前,這合適嗎?”
顏觸從容不迫:“我上前是慕勢,大王上前是趨士。與其使我慕勢,不如大王來趨士,更是一種美談。”
齊宣王急了,不仁政了,兔子急了也咬人啊,齊宣王聲色俱厲,怒道:“到底是大王尊貴,還是士尊貴!”
顏觸對齊宣王進行當麵教育和大膽批評:“當然是士尊貴,王不尊貴。從前,秦軍攻打齊國,路過柳下惠的墳墓(就是坐懷不亂的那家夥),齊軍禁止上去砍樹,否則殺無赦。秦軍不敢侵犯柳先生的一捧泥土,卻懸賞求購齊王的腦袋,可見大王當然沒有士人尊貴。”接著,顏觸侃侃而談了一大通,把湯武、堯、舜、大禹都搬出來了,說他們成功就是因為貴士。齊宣王被說得沒詞兒了,讚歎一聲,“願請受為弟子”,想認顏高士當老師,並以利祿相許——吃飯必是太牢,出門必坐華車。
顏觸情無波動,心無沾染,不失貧賤驕人氣概:“當官倒是尊貴了,但是形神就不全了(天天陪領導喝酒,影響睡覺)。我還是回家,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吧。告辭啦!”
孟子也常對齊宣王擺譜,他嫌齊宣王有事不是跑到我這兒來請教,而是把我召到宮裏去,有一次就故意說鬧病了,不去。齊宣王趕緊派人來看病,孟子剛好又外出會客不在家,半路上來找他的徒弟告訴他了。孟子覺得回去也不好,撒謊也不是,幹脆找賓館住著去了。
戰國時代是士人傲氣的時代,尤其以士人對齊宣王傲氣為典型。
齊國還有一個嫁不出去的醜女,叫作“鍾離無鹽”,可以和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湊成一對兒,長相奇醜無比,頭像杵臼,眼窩像酒杯,身材壯闊,骨節粗大像核桃,鼻仰露孔,喉結奇大,脖子肥胖,頭發稀疏,駝背凸胸,皮膚漆黑,總之可謂飛沙走石,鬼斧神工,完全突破了人類的想象,就快三十歲了,還沒找到婆家,如同破爛兒扔在路上,無人過問。但她卻跑來求見齊宣王。她對門官說:“我是齊國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子,聽說大王很聖德,所以願意為大王打掃後宮(就是焐被,當老婆的意思)。希望得到大王恩準。”
齊宣王的左右不禁捂嘴大笑,說:“這真是個天下少有的厚臉皮的女子啊!”出於好奇,齊宣王於是召見了鍾離無鹽。無鹽一句話不說,走冷酷路線,抬起眼睛,咬著牙齒,舉起手來,拍著膝蓋說:“危險呀!危險呀!”像這樣說了四遍。
齊宣王不解:“我願意聽聽您的高見。”
鍾離無鹽發出嘶啞的聲音,說:“現在,大王西麵有橫暴的秦國,南麵有強大的楚國,四十歲了,還未立太子,一旦不幸去世,國家就會動亂不安,這是第一個危險。大王修築五層高的漸台,黃金白玉一般耀眼輝煌,用透明的玉石當作窗欞,翡翠裝飾四壁,珠璣掛滿廊柱,華麗已極,可萬民疲憊不堪,這是第二個危險。現在賢人隱居山林,奸臣在朝得勢,勸諫之人不能入宮通報,這是第三個危險。大王沉溺酒宴女樂,日夜狂飲,不務國政,這是第四個危險。所以我說:‘危險呀!危險呀!’”
齊宣王終於成為曆史上好德超過好色的君王了(可惜孔子沒有看見他,孔子已經死了兩百多年了),齊宣王當即改掉上述過錯,然後稟明老媽,同意鍾離無鹽來“打掃後宮”——拜無鹽為齊國第一夫人,自己的正後。齊國的仁政,修到了極點。
從此,男女主人公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二
燕國地方數百裏,持戟數十萬,戰國中期開始參與諸侯政事。“五國合縱攻秦”,燕國也參加了,但是出工不出力,五國兵講和後退至成皋,“燕王噲”就從成皋及早收身,人馬車輪完好,光榮地撤回老窩燕國,等待自己風雨如晦的前途。
燕王噲雖然貴為大王,卻喜歡幹鄙陋工作,拿著鋤頭把,修理田畝,是他的最愛,對子女玉帛都不感興趣。他從戰場回來,屁股剛坐穩,正要找出工具下地,蘇代跑來害他,對他說:“大王打仗辛苦了,我從齊國出差來看看您。”
“齊國新王能力怎麼樣?”
“快亡國了!”
燕王噲大驚:“如何知道?”
“他不信大臣啊。從前齊桓公愛管仲,舉國交付管仲一人,內事外事都絕斷於他,於是一匡天下,九合諸侯。現在齊宣王沒有這個魄力了,所以快亡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