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蘇秦之死(公元前288年—前279年)(1 / 3)

關於蘇秦的史料,眾說紛紜。司馬遷為蘇秦作的傳,大部分都是錯的,除了末尾說的“蘇秦被反間以死”確是事實(被判間諜罪處死)。大約蘇秦早年家住洛陽城裏,蘇家一共哥仨:老大蘇代,奔波列國,靠給人瞎出主意過生活,出好出壞卻不管。老二是蘇厲,也是幹這個的,他和他大哥的事跡往往被混在一起。蘇秦則最小。蘇小三很羨慕倆哥哥的事業。

當時洛陽這個地方,跟現在不同,洛陽不像秦國那樣搞農業,也不像楚國宛城那樣大煉鋼鐵製造業,而是純商業大都會,是當時中國的大上海,這跟它身處中原四通八達的地理位置有關。就像蘇秦的嫂子說的那樣:“周人之俗,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追逐十分之二的商貿利潤。商人腦子都聰明,商業發達的地方,谘詢業也就出來了,因為三流的商人是賣產品,二流的商人是賣技術,一流的商人就賣知識了。蘇秦的大哥、二哥,都是知本家,到處賣點子——美其名曰說客。

舉個例子來說吧。當時的洛陽是大周天子的都城,十分沒落的大周天子依舊沒忘記窩裏鬥。他的兩個王子為了爭奪玉璽,分裂成西周、東周倆小國。東周公在洛陽(今洛陽以東四十裏的“周漢魏故城”)辦公,西周公在王城(洛陽市內王城公園下麵)發展。而周赧王就依附其中的一個周公過活。

這兩個周還互相掐架,於是給了知本家掙錢的機會。當時東周公要種稻子,西周就堵塞水源,不讓貴如油的東西流到下遊,把東周氣死了。蘇秦的大哥或者二哥(具體是誰沒說清楚)跑去出主意,教西周人放出了水。東周人大喜,紛紛跳到大田裏插秧種水稻。水稻們長到了半熟未熟、青春期正濃鬱的時候,蘇家老大(或老二)又教西周人突然把水閘一關。沒水了,下遊的東周水稻全部變成幹屍,顆粒無收。氣得東周人跳腳罵娘。知本家卻掙到了谘詢費。

雖然這個記錄於《戰國策》的故事不太可信,但還是說明了“說客”在當時的名聲確實不怎麼好,基本上跟現在股評家的嘴一樣很臭,不過他們畢竟是中國最早一批consultant,並且吸引了蘇秦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蘇秦到了三十來歲年紀,在谘詢業混得並不行,除了娶了一個媳婦以外,尚無別的成就。一般做谘詢的人都明白,要到缺乏知識的地方去兜售知識,才能拿到項目——比如北京的谘詢師都是往河北、山東這些周邊的地方上山下鄉,在知識密集的北京,反倒是吃不開的。

於是蘇秦就準備離開洛陽,到最南邊的楚國和西邊的秦國這倆知識稀薄的地方去騙客戶。就像現在的谘詢師必須有一套行頭:假冒名牌西服,幾根劣質領帶,外加筆記本電腦,蘇秦也給自己弄了一套黑色的貂裘當行頭,深顏色的衣服比較像智者。他沒有私家馬車可坐,就讓馬車坐他——弄了一輛桑木車輪的小車,找人推著(這樣,雇馬夫的錢和養馬的錢,合一份就夠了)。車上當然不能裝商人的俗氣的金玩玉器,當然也不能裝農民的大糞,按戰國策記載,蘇秦裝了一車書。他沒有珍貴的木箱裝書,就拿滕草編織了一個草箱子用。此外還有一個口袋,裏邊是必要的細軟。當時的口袋跟現在不一樣,叫作“橐”,也就是把一個布筒子,兩頭都紮上口,就是橐了。我想,這也是窮人因陋就簡的做法。

於是,蘇秦離開了生他養他的“乘軒裏”——這是他家所在的街區,類似現在的“騾馬市胡同”(是販賣騾馬的地方),而乘軒裏大約因為有可以乘軒(帶遮陽圓傘的車)的富貴官員住過而得名。當時的小區四麵有圍牆,還有大門,叫作“裏”,大門叫裏門,門額高書“某某裏”。

蘇秦遊走江湖,長途跋涉來到楚懷王那裏拉項目。楚懷王是很不好見的,蘇秦說:“謁者難得見如鬼,王難得見如天帝”(傳達室的幹部比鬼還不容易露麵,見大王更好比去見God)。蘇秦做了好幾個項目建議書,送進去,內容大約總脫不開人雲亦雲的“任用賢人”之類。楚懷王覺得隔靴搔癢,沒有聘請他立項的意思。蘇秦就抱怨說:“楚國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糧食貴得像玉石,燒火的柴薪貴得跟桂樹一個價,媽的,我不伺候了。”

於是,離開了楚國,往知識更稀薄的西秦碰運氣(雖然沒談來項目,但蘇秦畢竟為我們創造了“食玉炊桂”這個成語,未來他還將創造成語“不可同日而語”,是在趙國創造的)。

來到秦國,秦國這裏也不是人待的。

蘇秦有幸見到了秦昭王,為了討客戶喜歡,就先對秦昭王吹捧恭維了一番,說秦國是“天下之雄國”,又說秦國如何如何田肥民富,如何如何車多卒眾。接著列舉古例,一氣連用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的九件征伐事例,氣勢奔放,辭意飛揚,以增強自己的論點——隻有通過武力戰爭,才能並吞天下(這不是廢話嗎)。蘇秦又綜敘了自己的外交、策論、法令、文教、信義等等新“知本”,言辭淋漓鋪陳,一口氣疊用了二十五個四字短句做分層排比,淩厲揮霍,聽得秦昭王直翻白眼。

辭令雖好,可惜似乎不合形勢,秦昭王回絕他說:“寡人聽說,羽毛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就者不可行誅罰;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意思是,我們秦國還需要養精蓄銳,不能窮兵黷武,大事攻伐。

蘇秦麵談失敗,隻好回到旅館,累計寫了十篇新的presentation,獻給秦王,“說秦王書十上”,曠日持久,都無回聲,直拖到盤纏花光,無可奈何,才終於被旅店主人客客氣氣地趕出了客房。

對於功成名就的高度關注,使蘇秦擁有無窮的耐力,可以忍受諸種際遇,並且把辛酸苦難一笑了之。這大約就是胸懷大誌吧。此時的蘇秦,雙輪車已經不見了,馬夫也沒了,貂裘也因為花不起錢請人幹洗而敝舊了,黃金全部用光了。他隻得自己挑著書袋子,往回家路上走。

正當他懊喪的時候,嗷嗷叫的肚子向他展開了另一個難題。他想找點塞肚皮的,逆旅客店小菜下鍋的聲響,誘惑著他。他把肩膀的行李換了換肩膀,雖然眼睛早就準備著,不往掛著豬肉幹兒、牛肉幹兒的那邊看。但熟肉散出的濃味,還是誘出他的舌尖,把嘴唇舔了兩舔。蘇秦發誓,等將來騰達了,一定要把牛肉幹吃脹了自己才算。

當時穿連各大諸侯國之間的是國道,國道上的旅館分兩種,一種是官辦的,官人們可以住,還吃喝免費,有錢的還帶著樂隊,晚上在驛站卡拉OK,但這不適合蘇秦。適合蘇秦的是私營旅館,叫“逆旅”。由於虱子多,蘇秦每天早上從逆旅起來,都要渾身散抖,好像跳hip-hop。

當時國道上有公共汽車,叫傳車,但是給官家用的。蘇秦是個布衣,又沒有私家車,隻好步行,為了走得好,他還打著綁腿。

於是蘇秦日行百裏然後才住店,當時100裏合現在41.5公裏,他倒真能走。這樣多走可以少住一次店。蘇秦形容枯槁,麵目黧黑,腳上走得磨出了老繭。遇上了河流,為了不走橋(交不起收費口的過路費),就蹚涉泥淖而過。蘇秦囊中空虛,朝不保夕,行道靡靡,中心搖搖。春天路邊的一顆小草,也抿著嘴在嘲笑他。有時候他累了,就倒在路邊睡下(這倒節省了逆旅錢)。蘇秦裹著憂愁,幕天席地,睡得大有野趣,直到次日黎明,一頭過路的毛驢突然在他腦袋邊大聲喊叫,叫醒他起來繼續走路。

蘇秦小腿酸疼,好像戰場上退下來的敗兵。幾隻燕子飛快地變換著隊形,輕輕地掠過蘇秦的腦門,洛陽快到了,近鄉的人心情更膽怯了。到乘軒裏時的蘇秦,再次被“乘軒”兩個字刺激,頓感羞愧難當。困頓狼狽的蘇秦,如今展現在兄長妻嫂麵前,已經跟鬼差不多了。他家裏唯一的不動產——就是他娶來的媳婦,根本不搭理他,兀自在縫紉機上操作,低著頭。他的嫂子根本不給他點火做飯,而是埋怨說:“我們洛陽人自來都是攢本錢做生意,追求百分之二十的利潤,而你釋本而事口舌,放著好好的產品不賣,偏去賣知識,如今大困,不亦宜乎!”

蘇秦喟然長歎:“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我完蛋了!”

既然妻子不以他為夫,想必睡覺時也是用被子死死裹著自己,不許他上床來。蘇秦夜半無聊,他就在堂裏翻出些舊書來。蘇秦不怨天尤人,他反躬內省,決定窮且益堅,知恥而憤發。他一邊讀書,一邊“引錐自刺其股”,為我們兢兢業業地創造“懸梁刺股”的成語的前一半兒。終於他讀到了一本《太公陰符》的奇書,反複揣摩,伏而誦之,大有長進。

《太公陰符》這本奇書,據說是薑子牙寫的,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倒是有一本《黃帝陰符經》,是西王母派九天玄女傳授給黃帝,教他打敗蚩尤用的。內容也不怎麼樣,都是“聖人知自然之道不可違,因而製之”之類泛泛庸俗的語句。屬於道家講陰陽循環的書,碌碌無甚可取。

書的開篇講到:“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複。”具體意思含糊不明,有點九陰真經的味道。大約是天人感應的意思。

但《太公陰符》的句子多數迂闊而遠,對於富國強邦,看不出有什麼幫助。隻有“陰陽相推,而變化順矣”一句才令人眼睛一亮。蘇秦大約讀到這裏開始醒悟,他激動地拿起手上的錐子猛紮自己,結合著天下的地圖,萌生了如何給北邊的弱國——燕國做項目使它成為強國的思路。

蘇秦為什麼想去幫燕國呢?大約天下知識稀薄好賣的地方,楚和秦,他都去碰過壁了,就剩北邊的弱燕。而且燕昭王正在發出求賢令,請人做項目。

當時有一個做項目做得很差的家夥,叫作郭隗,由於做得差,燕昭王不打算給他谘詢費。他就急了,編了個千裏馬的故事忽悠燕昭王:“Longlongago,有一個國君,想花一千斤黃金買一匹千裏馬(春秋時代沒有黃金,至少黃金不用於交易。戰國開始用黃金交易,但一般隻用於大宗交易或奢侈品購買,以及獎勉臣僚,列國賄賂,一般不進入日常流通市場,除了楚國有金幣),三年都沒有買到。後來,經馬販子介紹,找到了線索,結果這寶馬已經死了。但是采購員還是花了五百斤黃金買來馬骨交差。國君大怒:‘我要的是活馬,你怎麼買死的!’采購員說:‘死馬尚且花了五百金來買,活馬就不消說了,天下一定認為您是真正愛馬的,千裏馬不久就會搖著尾巴來到。’果然不出一年,千裏馬就買到了三匹。”

“您什麼意思啊?”

“大王如果真要想找人做項目,不如就把欠我的谘詢費給我,天下有名的谘詢師,一定想:連區區郭隗這麼個小小Junlorconsultant(初級谘詢師)都能混到錢,我們這些senlorconsultant(高級谘詢師)豈不就更能發財了嗎?於是必然蜂擁而至!到時候您國富兵強,指日可待啊。”[注釋1]

於是燕昭王把黃金都從國庫裏搬出來,築了一個高台,擺黃金在上麵,放出話去,以招致天下賢人,誰有能力做谘詢項目,都盡管來吧。於是大將樂毅就跑來了(樂毅故鄉是中山國)。蘇秦也跑來了,鄒衍、劇辛也都跑來了。鄒衍地位最高,創造了五行學說和大九洲說。所謂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構成世界,黃帝是土德,大禹是木德,木勝土,夏代代替了黃帝時代。商湯是金德,金勝木,商代代替了夏代。周文王是火德,火勝金,周代代替了商代。鄒衍試圖用陰陽消長、五行相勝理論來說明舊的王朝必然滅亡,新的王朝必將出現,曆史不是靜止的,而是發展變化的。這種理論很符合戰國諸侯們的需要,用以說明周代的滅亡,勢出必然,成為戰國七雄爭勝的輿論工具。於是,鄒衍成了當時的大紅人,他來到北方偏僻的燕國做項目時,燕昭王激動地拿起掃把,一邊躬身掃著地,一邊倒退著迎接鄒衍進門,把自己比喻成臣妾奴仆,真是禮敬無以複加了。不過,後來鄒衍的“五行學說”蕭條了,墮落為迷信道士看風水之類的工具。

燕昭王為什麼要這麼卑躬屈膝,敬事賢人呢?他是被逼得沒辦法。燕國在二十年前發生“子之之難”,燕王噲鬼迷心竅,把王位傳給相國子之,燕王噲的兒子不服,國內大亂,齊國的齊宣王(齊湣王的老爹)趁亂以名將匡章帶隊,一舉滅掉燕國。這個戰事是孟子幫助老齊策劃的,但是孟子不懂得列國外交,也不懂得戰國格局牽一發而動全身,其他諸侯紛紛出兵幹預,把老齊硬給從燕國打回來了(孟子項目沒做好,還不肯認錯,灰溜溜、氣呼呼地離開了齊國)。

燕王噲的兒子燕昭王在國家殘破之後登上王位,到處是殘垣斷壁,滿目瘡痍,土地荒蕪,人民離散,一派淒涼景象。當然要高築黃金台,招賢納士,以收拾殘局,振興燕國,報仇雪恨,以齊人為報仇目標。

瀟水曰:老北京曾有過八景,之一號稱“金台曦照”,就是燕昭王的黃金台來的。當然這個台子早不存在了,連台子的基墟都不見了。現在隻剩一個“金台路”的街名,每天有很多汽車的油氣橫吹而已。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這是唐代詩人陳子昂的《燕昭王》詩句,大約可以比擬古今興廢之感。陳子昂這麼叫喚,是希望自己也被唐朝皇帝重用,皇帝賞他黃金吃。古代中國文人,都是這樣的,巴望著燕昭王這樣的明主,抬舉他,可惜他們除了作詩以外,治國的本事大約也隻跟孟子一樣迂闊。

燕昭王接見了蘇秦,說:“齊國乘我國內亂攻破我國,目前我們國小力弱,不能報仇。請問先生,我該怎樣雪先王之恥辱。有很多先生都來教導我,但我都不甚得要領。蘇子,請問您的教導和別的賢人們的項目有何不同?”

燕昭王說的,大約是指蘇秦的大哥蘇代。有一次趙國打算向北進攻燕國(趙國在河北省中南部,燕國在北部,圍繞北京地區——所以河北號稱燕趙大地。自然是鄰居,少不了互相打架)。蘇代就跑來做項目,替燕昭王出使趙國,阻止趙人向北進攻燕國。蘇代就對趙王說:“我在來貴國的路上,看見一隻鷸(就是鶴之類)跟一隻蚌搏鬥,鷸啄住了蚌的肉,蚌夾住了鷸的嘴,互相不撒手,鷸說,幾天不下雨,我就幹渴死你個小樣的。蚌說,一樣,幾天我不鬆手,我就夾著餓死你的鳥嘴!正鬧著呢,漁人過來了,把戰鬥的哥倆都給抓進籠子裏。如果貴趙國向北攻打燕國,我恐怕強秦就要從西邊扮演漁夫的角色,得誌於你們趙國領土了。”於是趙國終止了戰爭計劃。

“這些說客隻是出一些鬼點子罷了,一時可以得誌,對國家並無大益。”蘇秦對燕昭王說:“我做的谘詢項目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做總體戰略谘詢的。”

於是蘇秦為燕昭王做了一次SWOT分析:“燕國帶甲數十萬,車七百乘,騎六千匹,粟支十年,這可以勉強算是你們的strength(強項)。不過你們的田地不夠肥美,特別是北部地區農夫不事田作,全靠吃大棗、板栗過活,這是內部的weakness(弱點)。至於外部,我看到的全是threat(威脅)。你南邊的趙國如果想北攻弱燕,發號興令,不到十日,數十萬之眾就可以渡過易水、滹沱河,再四五天即北上抵達你們國都。”[注釋2]

“還有更大的威脅則來自齊國。齊國名列萬乘之國,打算吞並東南鄰國宋國,倘使吞沒宋國,那就是兩倍的齊國,再加上附屬國魯衛的力量,絕對是‘強萬乘的國家’。夫以齊國一國之強,燕猶不能支,若以三倍的齊國以臨弱燕,再加上可怕的趙國,那您燕國不就完蛋了嗎?”

燕昭王出了一身冷汗:“是啊,寡人早就知道,燕國是北方弱國,卻和大國齊國是世仇。二十年前齊國滅燕,我自嗣位以來,吊死問生,與百姓同甘共苦,以求報複。前段時間,我們趁齊相孟嚐君興兵伐秦,勞頓之際,發燕兵十萬大眾,南下攻打齊國,以求報仇雪恨。可以我的二十年積聚,居然還仍然打不過疲敝時刻的齊軍,我的十萬大眾,在‘權之戰’全軍覆滅,兩員大將,被擄入齊,寡人恥之。如今寡人寢居不安,食飲不甘,晝夜思想報複齊國,親身削製皮甲的葉片,我的媳婦也不閑著,晝夜搓撚編結皮甲的絲繩。我有深怨積怒於齊,一定要報仇啊!”(燕昭王非常激動,這也是從前孟子惹的禍,齊國滅燕過於魯莽,給齊國添了這麼一個歇斯底裏的世仇。)

蘇秦說:“按您這種辦法,是報不了仇的。天下戰國有七,燕國獨處其最弱,硬打怎麼能行呢?我剛才分析了您們的weakness和threat,唯獨沒談到opportunity(機遇)。其實,您們的threat也正是opportunlty。我聽說,有本事的人能做成大事,在於‘轉禍而為福,因敗而成功’。什麼意思呢?挑戰就是機遇。十五年前,齊王任用孟嚐君,南攻楚五年,蓄積散,西困秦三年,民憔悴,士疲弊,隨即同年又向北與您燕國戰於權,覆燕三軍,擒燕二將,但齊也進一步消耗。這樣打了八年,如今又過了七年,他又想向西南攻吞五千乘之國宋,這正是您的機會。齊國攻擊宋疲於戰鬥,國力必然更大消耗。兼以從前孟嚐君以齊人攻楚伐秦,已經消耗得很厲害。齊國有個大力士烏獲,能舉起千鈞之重,但他一旦老了,一個女子都能打得過他;行年八十,走路都要別人扶持,這正是齊國的寫照。您應該派兵助齊人吞宋,裝出一副孬種的樣子,拚命讓齊國到南方戰線上去消耗。因其強而強之,乃可折也,因其廣而廣之,乃可缺也。到時候齊國消耗得不行了,您再絕交於齊,率天下之兵以伐齊,不出幾次大小之戰,齊國必然覆滅,這就是我的弱齊強燕之道,是我給您設計的戰略谘詢啊!”

燕昭王對蘇秦的戰略構想甚為讚賞,不禁擊掌讚歎,佩服萬分,一下子有了勇氣和信心,稱不出五年,寡人的大怨就可以得複了!

是凡要攻強國,必養之使強,益之使張,太強必折,太張必缺,從而使它走向強的反方。從前蘇秦發憤讀《太公陰符》,裏麵有“陰陽相推,而變化順矣”這一句。陰陽這對矛盾勢力互相激化,推動事物向激烈尖銳的反麵發展。“陰陽相推”是中國道教思想的精髓。蘇秦讀此書時,曾經高呼“此真可說當世之君矣!”大約就是讀到這一句時。

蘇秦獲得的這個真理,跟當年勾踐的想法如出一轍,都是以柔克剛的路子。蘇秦談話中也提到了勾踐(“勾踐棲會稽之山,而後殘吳霸天下”)。燕國與齊國的關係,也跟越國與吳國沒什麼兩樣。曆史真是不斷重複的啊。

一條正確戰略救活一個國家。燕昭王決定派蘇秦出使齊國。這種出使,表麵上是燕國使者,聯絡和促成齊燕相善,但實際為燕國謀利,推波助瀾,促齊攻宋,一步步實現蘇秦的弱齊強燕戰略。蘇秦成為曆史上第一名著名的間諜,燕昭王特意封他為武安君,爵位上卿,拜為燕國相位,帶燕國相印。蘇秦位高任重,準備立大功、垂永名於青史。

最後,蘇秦還說:“即便齊國因為又攻宋而疲敝,但以燕國獨戰之,必然不行,必須聯手它國。如今您的南邊,東南是齊,西南是趙,如果齊趙循善(就是交好的意思),兩國一起北臨弱燕,咱們肯定完蛋了。所以,我這次出使,除了促成齊人伐宋自耗,還必須離間齊、趙關係。拆開齊趙聯盟,使得齊國不能來攻燕,並且還把趙國拉過來,未來趙國與您一起興兵伐齊,乘齊國之弊,必然大獲全勝。必要的話,我還要鼓動西邊的秦人,也一並參與伐齊。(這就是未來的樂毅將五國之兵以伐齊之戰。樂毅不過是坐享其成,所謂因勢而成就,沾了蘇秦的餘光,浪得了虛名罷了。)”

話說到這裏,那簡直沒得再說了。於是,燕昭王為相國、上卿、武安君蘇秦準備一百五十輛豪華馬車,開赴齊國去當間諜,公開使命是“循齊”(加強燕齊兩國關係),實際則從事“促齊伐宋、弱齊強燕、離間齊趙”三大間諜任務。蘇秦獨入虎穴的勇敢和智慧,以及忠於燕國一生矢誌不渝,直至被車裂處死於齊,以自己的身死換取燕昭王伐齊戰略最終成功的慷慨事跡,至今還激勵著我們,實在令我們擊掌而敬仰之。並且蘇秦還為我們一筆洗刷了戰國遊說之客隻會掉搖口舌、翻雲覆雨、招搖撞騙、害人肥己等等偏見印象。蘇秦與其他泛泛之輩的說客,卓然有質的不同,堪稱大智慧,真英豪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