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1 / 3)

紅星軍前腳從蘇門一撤走,後腳一支穿黃色服裝的部隊跟著又開進蘇門來了。穿黃色服裝的部隊稱自己為國軍。後得知,那實際上並不是一支正規的國民黨部隊,即所謂的國軍,而是國民黨雅安縣政府自己成立的一個保安團,保安團無上級授予的正式編製,無番號,雖然穿著與正規國民黨軍隊一樣的衣服,背在身後的也都是與正規國民黨軍隊相差不多的武器,但“國軍”這個稱謂,卻純粹是他們自作主張地搬了來,隨意就安到自己頭上的。其意即使不在狐假虎威,蒙混旁人,至少也為了顯示自己的正規。更讓蘇門人大吃一驚的是,保安團的司令竟是昔日梅花寨的寨主、令蘇門人談之色變的匪首藍大毛子。

藍大毛子這次是在白天,堂而皇之地進入蘇門的,走在隊伍前頭的藍大毛子,與另外兩名大概也是保安團頭目的軍官並肩騎在馬上,在進入蘇門正街時,一雙吊喪眼雖是掃視著街麵上的一切,而麵部卻是呈四十五度角明顯朝向天空的,頗有些恃威自傲、自命不凡的架勢,但他右耳根部的那塊明顯的黑痂,及其長在黑痂上的那一小撮長毛,卻是自他踏進蘇門的最初那一刻起,就被蘇門人認出來了。

藍大毛子帶領縣保安團一進入蘇門,就以“清除赤黨”為名,縱容那些團丁三人一幫,五人一夥,對蘇門進行了一場清洗,在蘇門的大街小巷、各家各戶進行瘋狂的搶劫,並大肆逮捕所謂的“赤黨”、“赤色分子”,對於稍有進行反抗者,則一律當場槍斃,並說這是在執行“上峰”的命令。援引“上峰”的話說叫做“格殺勿論”,因為上峰在率領他們進入蘇門之前,就是這樣要求他們的。“上峰”還告訴他們:“蘇門是一個蘇北人聚居的獨立王國,又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外地人誰也別想擠占進去的富得流油的銀窩子,在這個銀窩子裏,慢說大戶人家和那些常年往來於蘇門的富商大賈,即或極普通的一般人戶,也都是從來不愁吃不愁穿,家中藏有不少銀錢。蘇門的女人,那更是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甭說先前湛榮齋家名蓋邛、雅的四朵金花,即是如今在蘇門已嫁作韓佩雲為妻的淮揚大班名角紅鞋兒,論其長相,在蘇門大概也隻能算是一般般。自從共產黨的一個紅星軍師級機關到了蘇門,又在蘇門住了那麼一段時間後,共產黨肯定也已經把蘇門進行了全盤的赤化,或者說赤色勢力肯定是在蘇門培養和潛伏下了大批赤色分子,已經在蘇門紮下了根,如今,你們到了蘇門,首要的就是把那些潛伏下來的共產黨和赤色分子全部逮捕起來,然後一個也不剩地全部殺掉,再然後,哈哈哈哈,還要本官多說嗎?蘇門所有的銀子和女人……”至於說出這番話的“上峰”,大概也唯有作為保安團司令的藍大毛子,至少是在開進蘇門時與藍大毛子並肩騎在馬上的另兩個保安團的軍官。要不,怎麼能被稱為“上峰”呢?那些滿街上隨處可見,敞著領口歪戴著帽子,手裏雖然也是握了盒子槍,但後麵跟著多則五六個,少隻有三兩個團丁,並且在不停撕破了嗓門吆喝的大概是夠不上被稱作“上峰”的。還有,“上峰”這樣的稱謂,本身也還是帶有了些官方的味道,先前不定也是藍大毛子從什麼差不多真正具有被稱作“上峰”資格的人那裏半明不白地學過來的。

那天,湛榮齋領著四叔、甘德一等人,恰好正在北上槽給湛家的祖宗上墳,湛家遭受如此巨大的衝擊,祖宅連續兩次被抄,給飽受驚嚇的湛家列祖列宗安魂,並祈望列祖列宗保佑湛家,保佑蘇門。湛榮齋支撐著被多次吊打後仍大傷未愈的身子,主持了儀式全過程。當這一切剛舉行完畢,就看見從埡口那邊又有一支像是穿黃色服裝的軍隊開了過來,進了蘇門,繼而就從鎮上傳來了槍聲,伴隨著隱約可聞的人的哭喊聲,遠遠望去,街上雞是被驚得飛過了屋脊,整個蘇門,隻轉眼間仿佛又亂成了一團。湛榮齋情知不好,及至進入鎮子時,鎮上的每個路口這時都已被藍大毛子派的團丁封鎖了,辦法是隻允許在田裏的蘇門人往鎮子裏回,不允許鎮子裏的任何人往外出。經過街上,就不時可見那些手裏端著槍的保安團官兵從一些人家裏衝出,湛榮齋親眼看見蔡大頭及另外幾個鎮農協的人,已經五花大綁被那些團丁們押往東街口外的會館方向。

湛榮齋正不知究竟鎮上發生了什麼事,這些與紅星軍幾乎是前後腳來到蘇門的穿黃色服裝的又是哪一路軍隊?是從哪裏來?到蘇門來是要做什麼?心裏想著先趕到會館那邊去看個究竟,這時,就忽然聽有人喊:“湛會首,快回去看看,你們家裏也去了很多人,全都是當兵的……”

湛榮齋與四叔匆匆趕回家,進了大門,就看見院子裏早已站滿了保安團團丁,一名身穿黃呢軍服,屁股上斜挎著支盒子槍的軍官模樣的人站在院子中央。此前,湛榮齋還完全不知,率領這支穿國軍服裝的保安團部隊到蘇門來的竟然會是昔日梅花寨的匪首,已經欠下自己有幾筆血債的藍大毛子,但是,當他的目光一接觸到那張臉,那張數十年來雖然從未曾親自見過,卻猶如一具遊動的惡魔,從未在湛榮齋及蘇門人的身邊離開過的右耳根黑痂上長有一撮長毛的藍大毛子的臉,湛榮齋還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藍大毛子!湛榮齋在這極其短暫的確認之後,就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地,他的第一個念頭竟是要揮動手中的拐杖,在藍大毛子還沒有來得及從屁股上把盒子槍拔出來,站在他身邊的那些團丁也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衝上去,拚盡全身力氣,一拐杖就把藍大毛子狠狠地打翻在地,是要藍大毛子償還這些年來所欠下的所有血債。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是,他當時雖然把牙幫子都咬出了血來,但最終還是強忍住了,沒有那樣去做,他在從自家的院子裏走過時,目光也再沒有往旁邊斜一下,就徑直進了北屋中廳,在家神櫃旁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但這時,他隻感到渾身都在顫抖。

藍大毛子見湛榮齋回來了,吩咐手下的團丁們在門外站好崗,自己也跟著進了湛宅北屋,毫不介意地朝湛榮齋抱了個拳。然後,自己在旁邊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湛榮齋:“如果我沒有弄錯,這位長官就是原來梅花寨的藍老板吧,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們今天會是這樣見麵,你到底是忘不了蘇門,也離不開蘇門啊!”

藍大毛子忙說:“那是以前,那全是以前的事,都是老皇曆了,湛會首有所不知,兄弟早在半年前就下了山,投奔了國軍,改邪歸正了。如今在中國國民黨雅安縣保安團,嘿嘿,好歹混了個司令的差。和國軍一樣,是正經在蔣委員長手下吃飯了,反赤剿共,如今這是兄弟的職責所在。”

藍大毛子在說到“蔣委員長”四個字時,忽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全身如抽筋一樣地挺得筆直。

湛榮齋:“這麼說藍老板,噢,藍司令,如今是不再當山大王,搖身一變又成了朝廷裏的人了。我湛某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藍大毛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說:“什麼朝廷?湛大人,如今早就不再是什麼朝廷什麼皇帝了,是民國,是蔣委員長,蔣總裁,兄弟今日到湛會首府上來,是有一樁重要的任命要向湛會首宣布,按照國民政府,嗯,蔣委員長新頒布的法令,為應付當前這一時期的非常局勢,切實貫徹落……落實總體剿共方略,防共產反赤化,各鄉、鎮一律實行保甲製、實行自保自治,像你們蘇門這麼大的鎮子,自己就可以作為一保。”

藍大毛子說到這裏,用眼睛瞟了一下湛榮齋右邊那條空蕩蕩的褲腿和靠在旁邊的拐杖,略皺了下眉頭,但下意識地,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了,接著說:“從今天開始,湛大人你就是蘇門的保長,也就是蘇門這一保最高行政長官。”

湛榮齋立即以一種決絕的口氣回道:“藍司令剛才所說的什麼國民政府,蔣委員長,什麼自保自治我很有些聽不懂,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承蒙藍司令抬舉,你剛才所宣布的這個保長,我怕是當不好,也壓根兒就不想去當。原先大家推舉我當蘇門的會首,我也隻是牽頭為大家做點事,現在,我隻怕是要把這個會首當好都已經很難。”

藍大毛子:“湛大人,兄弟在梅花寨,也是和蘇門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對於湛大人在蘇門老百姓心目中的威信,是早有所聞,那時候,兄弟們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聚集到梅花寨,仗著三山五峰和這條流金淌銀的千裏茶馬古道,找點血飯吃,那也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已經先說過了,兄弟是逼上梁山啊。可是,就是在這幾十年時間裏,遠的咱不說,至少在這天全、寶興、蘆山、雅安範圍內,無論是富戶商賈,抑或是過往的大小馬幫,平時或是勒點錢糧或收點保護費,隻要是聽說我藍某人的頭謂,還沒有一個說嫌自己活得不耐煩了,敢吐一個‘不’字,或敢於公開與我藍某人叫板的。唯有你蘇門,雖說長年就在我梅花寨的鼻子底下,卻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怎樣整,都從來沒有買過我藍某人的賬。光是從這一層上講,湛大人之為蘇門的會首,不枉為一條難得的硬漢,我藍某人對湛大人也是敬佩之至。但是,我說的這些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過去的事情我們就都把它忘掉,不用再提它了,湛大人,如果說以前與兄弟有什麼過結,也沒有必要再老把它放在心裏了,我前麵已經說過,兄弟們都是逼得沒法才那樣幹的,那都是以前的那個藍大毛子。時來運轉,如今,本人身為堂堂雅安縣保安團的司令,奉上級命令,負有配合國軍在雅安全境清剿共匪,防共產反赤化,保境安民的責任。蘇門是共產黨的大本營,是全雅安境內赤化勢力的猖獗之地,如今我是保安團司令,湛大人是蘇門的保長,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

湛榮齋猛地把拐杖搗在地上,終於再忍無可忍地厲聲道:“你隻怕是長錯狗眼了,你怎麼會認我做一家人?你的一家人在下溪,在邛州、大邑,是那些早就把川西平原上的好田好地都占完勢力大得不得了的湖廣人。姓藍的,你還我的兒子!你把我家的至禮還給我!是你親自派人把我家至禮綁到梅花寨裏去害了,你這個禽獸都不如的劊子手、魔鬼,你和蘇門,和我們湛家攢下了已經是不止一筆血債了,如今,你竟然還有膽量到蘇門來,到我湛家的門上來?我不管國民政府,蔣委員長封了你個什麼司令。你先把我家至禮還給我,還給我,你這個魔鬼!”

藍大毛子愣了一下,他見湛榮齋果然又提起了兒子至禮,而且是怒不可遏,便涎著臉說:“那都是下麵人幹的,下麵人幹的。他們具體策劃了來綁架貴公子,我真的是事先並不知情。同時,兄弟我在這裏向湛大人發誓,我也並沒有加害於貴公子,具體說到那天夜裏,寨子裏吊眼李四等幾個兄弟突然起事,哎,這些都是家醜了。一直鬧到了有大半夜,後來才知道,貴公子那夜裏也被吊眼李四他們幾個一起弄了出去。那夜我是幸好發覺得早,當然,後來,他們那幾個參與起事的,是一個也都沒能活著出去。深更半夜,那時老子我也是發覺後從床上跳起來,手忙腳亂衣服還都沒有穿撐透的,誰還分得清誰,貴公子在那夜後來到底是怎樣被打死的,鬼才曉得,兄弟我以上所說的全是實情。湛大人要相信,兄弟我與蘇門,與湛大人你即使有再過不去的事,可是,我若是存了心要加害於貴公子,把你湛家的獨生兒子殺害了,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