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1 / 3)

料理完甘德一的喪事,四叔從北下槽湛家的那塊祖墳地回到鎮上,已是後晌午時分。本來,四叔曾打算再到綺薇家裏去一下,去看一下綺薇。因為,按照習俗,男人下葬,女人是不能跟著去的,甚至連哭聲也都不能有。人一死,那是升天,是到極樂世界裏去,那也是喜事,是白喜事。那另一個世界,雖然在這凡間裏誰也未曾見過,但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以至人死後,死者的靈魂在那另一個世界裏的貧窮富有,喜怒哀樂,那一個個逼真如人在這凡間時幾乎一模一樣的鬼蜮故事,無疑也是每個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詳的,在這樣的時候,若是有女人的哭聲相隨,死者的靈魂就不能順利地升到極樂世界裏去了,就會被認為在凡間的冤孽未了,可能又會被閻王發到地獄去再經曆磨難。如此,在甘德一的棺材離開家裏時,很多人都怕綺薇挺不住。四叔想,湛家幾乎遭受滅頂之災,昔日作為蘇門一鎮之主的湛榮齋如今也才剛剛死裏逃生,前途未卜,在這樣的時候,他作為一個湛家人,一個當初受湛九如所托的湛榮齋的四叔,他感到理應為湛家分擔一切。後得知,綺薇一直有鳳蓮子在那裏相勸,回到鎮上,封聾子也去了綺薇家,四叔就直接回了湛宅。

一進門,四叔就看見湛榮齋正在把北屋裏的東西往南屋搬,那張供有湛九如以及湛家再上一代祖宗湛永和等人牌位的家神櫃已經搬到狹窄的南屋裏去了,原本在家神櫃旁邊的幾張椅子和茶幾也已經搬了幾把,湛榮齋拄著家裏原就已備下隻是一直未用的另一根拐杖,顯得很不利索,靜薇這時也在幫著湛榮齋一起搬。

四叔詫異地:“老爺,你怎麼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南屋了?”

湛榮齋不說話,仍隻顧和靜薇從北屋到南屋地忙著。

四叔:“老爺,你把家裏東西都這樣搬做什麼?”

湛榮齋見其他東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這時正從北屋原來他和巧妮子的房裏把一床被子抱了往南屋裏去,就走到四叔跟前說:“祖屋這回已經被政府分給你了,我自然該是把它騰出來。”

四叔聞言一把抓住湛榮齋的胳膊:“老爺,你這到底是做什麼?”

湛榮齋轉過頭來:“橋歸橋,路歸路,既然湛宅祖屋政府是在全鎮的大會上都已經宣布了歸四叔,這是全蘇門人都曉得的,當然,我也曉得四叔你自己絕不會向我開這個口,要我搬。但是歸了你四叔的屋,我是說什麼也不該再占著,湛家的那麼多田如今都已經分給人家了,不要為了這房子,再讓我落下個和政府對立,對土改不服的罪名。”

湛榮齋邊說邊抱著被子往南屋裏走。

四叔急了:“老爺,你再搬,今天,可不要怪我跟你……湛宅祖屋這回是被分給了我,沒有被分給順子、賴小寶等那些旁人家,這本就是一件大好事。分給我就分給我了,關了大門,我們還是一個湛家,永遠都還和原來一樣,可是,你如今若是真的就要把這祖屋騰出來,讓給我住,你這豈不是等於往我的頭上澆屎嗎?當年我到四川來,是應了你父親之托,來幫你管著這個家,這份湛家的祖業,如今,我是沒有好好地幫著老爺把這份家業管住、繼承好,倒是趁了這革命的風潮,假政府之名,連湛家這祖屋我自己也要去占了,你是想我讓別人指著罵脊梁骨呢?將來,我死後到了陰間,又如何有臉去見你父親九如?如何去見湛家的列祖列宗?話再回過頭來說,我一輩子就這麼單身一個,而且,如今也已經是這樣一把歲數的人了,我一個人要住那麼寬的北屋做什麼?”

四叔說著,就伸手去奪湛榮齋手裏的被子,而且,態度十分堅決。

湛榮齋望了四叔一陣,他曉得,若是再爭下去,或許真的會讓四叔生氣的,於是,也就改了口氣說:“好、好。既是這樣,那今天就暫時先不說這些。”

他手一鬆,被子又由四叔奪過去,重新送回了北屋房裏。

待四叔再從北屋湛榮齋和巧妮子的屋裏出來,湛榮齋自己也已經又回到了北屋。這時,他抓住四叔的手,讓四叔和他一起在中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四叔望著湛榮齋,他曉得,湛榮齋這樣鄭重其事地拉自己一起坐下來,肯定是有什麼事要對自己說。但是,坐下後,兩個人又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一陣,湛榮齋還是先問了甘德一下葬的有關情況。

四叔就告訴他,已經照他說的意思,把甘德一葬在北上槽湛家的祖墳地裏了,就緊挨著至禮的那座衣冠塚旁邊,埡口下麵田裏隻是做了一個假墳。這些情況,除了封聾子、裘喜貴等幾個去送葬的,鎮上再沒有旁人知道。

一提到甘德一,特別是後來當他得知甘德一被賴小寶等人用大鐵釘釘在佩雲閣門口牆上那種慘狀,湛榮齋此時一想起來,他就要掉淚,他心中就莫名的一陣陣發緊,緊得他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四叔,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請你為我做事了呢!”

許久,湛榮齋終於抬起臉來說。

四叔:“老爺如何說出這樣的話?”

湛榮齋:“從今以後,你也不要再叫我老爺了,湛家現在所有的田地,連同房子已經全都被分掉了,已經是真正的一無所有,我呢,如今也隻落得一個革命政府鎮壓和管製對象的名,是一個在蘇門無論大人小孩,誰都可以使喚,甚至是誰都可以任意往我臉上吐唾沫的臭地主,國民黨偽保長。而無論從歲數,還是從排輩上講,今後我都還仍然該叫你四叔。四叔,你以後就直接叫我榮齋吧。這麼多年來,讓你為湛家用心操勞,和我一起吃苦擔驚,誰曾想到頭來,卻是這麼個結局。這個中的一切,榮齋我隻怕是這輩子……”

四叔聽到這裏,已經全明白了,但是,在他臉上這時所表現出來的,卻又是那種連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平靜,他也以盡可能平緩的口氣問:“老爺莫非今天是說要辭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