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獲得了解放的蘇門,在這個春天裏,注定是躁動的、不安的,此時,一場旨在使蘇門迅速跨入高級合作社的運動,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作為蘇門鎮最高權力機構——設在會館中殿春秋祠裏的中共蘇門鎮委員會和蘇門鎮政府的主要領導人,在經過了一番高瞻遠矚,而且顯然是深思熟慮,一經被提出就十分激動人心的緊急磋商之後,一張由步曉堯和段必釗共同署名,並由步曉堯親筆揮就的“海報”,已經貼到了佩雲閣門口的牆上,海報雖與當年紅星軍第一次到蘇門來時貼的那張“布告”不同,但其方式及洋溢在字裏行間的語氣,尤其是在感染力方麵,又與當年紅星軍的布告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內容是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精神,在充分學習和借鑒全國其他地方,主要是一些老解放區做法的基礎上,充分結合蘇門當前實際,號召已經獲得了解放並分得了土地、房屋和其他各種財產的廣大蘇門人民,積極響應黨的號召,立即行動起來,合糧食合種子合農具合耕作合消費,成立高級合作社,走合作化的道路,從而進入共產主義。“海報”上還詳細列出了蘇門進入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幾個步驟、指標數據和具體過程,以致在佩雲閣門口一貼出來,就引得鎮上許多人前去圍觀,議論紛紛。解釋者們則更進一步具體描述:“在成立了高級合作社後,由於全鎮的人力物力財力,包括以前是分布在每個人頭腦子裏的智慧等都被集中起來,有序地統一進行管理和使用,大家的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這就使原本的效能達十幾倍乃至幾十倍地發生裂變、擴大,若是僅就春季作物來說,麥田裏今後長出來的即使也還仍然是麥穗,但至少也可以長到比玉米棒子還要粗,比鐮刀把兒還要長,在短時間內即可創出小麥單產一萬斤,那可是比田裏一根根長的全是金條也差不多。再加之夏、秋兩季各種收成,到時候,不僅糧食可以多得吃不完,還可以把剩下的那些堆積如山的糧食全部拿了去釀酒,而釀酒以後,酒糟又可以拿了去喂豬,由於酒糟都是經發了酵的,因而用酒糟所喂的豬一頭頭那也肯定都發酵得像牛犢一樣大小也說不定。於是,順理成章地,到時候就連肉也吃不完了。而如此種種,那還隻是一種表麵上的東西,說到根本處,那就是,人與人之間已經根本消滅了階級,也永遠再不會產生新的階級差別,連一點點的貧富不均都不會再出現,也根本再沒有產生的土壤和可能,而整個社會實行的若說勞作,是各盡所能,如果說消費,是按需分配,永遠都不愁吃不愁穿,你要吃肉我想喝酒他某一天又想住新房子,那都是要什麼甚至隻要你想到就自然會有,就會出現在你的麵前,簡直比天上的神仙還要過得快樂……人們的情緒在被狂熱地煽動著,想象被發揮到了最大空間,說得圍觀者們一個個都不得不信。當然,與“海報”相配合,也還有與當年的紅星軍們一樣,而且如今是換成了紅的綠的由各種彩色紙,貼滿了蘇門大街小巷每個角落的各種標語,那標語上寫著諸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金山銀山不算富,畝產過萬才起步”,“拔上鞋子,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每一句話,又確實令人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振奮。
在會館前院,一字兒已經支起了九口大鍋,每口鍋的口徑足有曬匾那麼大,能煮供百人食用的米飯。據說,當時步曉堯所以讓人買回九口大鍋,而不是八口,也不是幹脆整整十口,是取其跨入共產主義了,九口鍋自此天天大鍋煮雪白的米飯永不再熄火,蘇門人幸福美好的生活天長地久之意。會館前殿南側差不多有半截房子都被辟成了倉庫,而在前院的東南角上,則又新圍起了半個院子大小的柵欄,專門存放從各戶被繳上來的糧食和牲畜,用步曉堯的話來講:“自此,那裏就是蘇門人永遠取之不盡,吃之不絕的糧倉和肉食基地”。根據研究,於“海報”貼出的當日,在充分發動,努力讓各家各戶積極主動地把家中所有的錢、糧、牲畜,包括大小農具等全都送繳到會館裏指定地點的同時,步曉堯又令已升任蘇門特別行動隊副隊長的賴小寶帶領所有的特別行動隊隊員,分頭往全鎮挨家挨戶進行督促、搜查,看在這過程中是否有人家行動還不自覺,或是上繳得還不夠徹底,要把全鎮無論是窮家還是富戶,即使是壓在家中備用棺材裏的半把米,抑或是被藏在尿壺底下的幾塊銅板也都悉數搜出來,臨離開還不忘把每個人家的鍋灶都搗爛,煙囪全推倒。步書記說:“都加入共產主義了,往後大家每天飯和肉都吃不完,除了大食堂,全鎮就再不能看見一戶人家的煙囪冒煙。”鬧得蘇門許多人家無論你是確實被步曉堯等人所描述的共產主義前景所感動自覺的也好,或者是眼睜睜地看著桶裏缸底的最後一把米一粒粒地都被賴小寶等人催迫著繳出而心中無可奈何也罷,一時間人人心中都忐忑不已。大食堂辦起來的第一天,為了使煮出來的飯菜留有充分的餘地,不致到時候有個別人因少了個一口半口,沒有吃得心滿意足而損害了共產主義的形象,九口大鍋先煮了一鍋米飯用笆鬥盛起來,又全都煮了第二鍋,然後由賴小寶帶了人把柵欄裏從各家各戶被繳上來的豬挑最大最肥的殺了兩頭。那天中午第一次開飯,蘇門全鎮一千多人手持大小各異的飯缽齊聚到會館,把會館前院擠得人山人海,比唱大戲,比蘇門逢場還要熱鬧,人們在紛紛往前擁著,一個個拚命把手裏的飯缽都伸向了前麵,而作為鎮農協主席,籠統講也可以算作這場運動領導成員之一的順子,則充分發揮了他熟悉和在這樣的場合善於調控的特長,他站在那幾口肉鍋後麵,手裏親自操一把長柄大銅勺,激動得紅光滿麵,他在把每一勺子肉舀到伸過來的那一個個不同的飯缽子裏的同時,口中還在一直喊:“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家各戶不管你是哪一個,從今天起大家全都給我放開肚皮使勁吃,大家都放開吃!”那一頓飯,由於人多擁擠,肉鍋和每口飯鍋跟前,又缺乏合理科學的精密安排,因而顯得混亂不已,足足開了有一個多時辰,待到飯畢人散,那些力氣大的,胳膊伸得長的一個個都打著飽嗝,抹著嘴邊的油漬意猶未盡地散去,現場所遺除了遍地的豬骨頭、米飯粒,有些甚至是被人踩過的一塊塊飯團,而時間也已經是到了太陽斜西,大食堂裏又該忙著到糧倉去抬米升火煮晚飯了。
這期間,另一個仿佛是在某一天的某個時候就突然出現在了某個場合,並且,著實使整個蘇門人都為之刮目的人物是妹子。
妹子自當年被封聾子和鳳蓮子抱回去領養後,就被多少年來身邊再未有過孩子的封聾子和鳳蓮子視作掌上明珠嗬護有加,並曾送她到明院讀過幾年書,轉眼間,也已經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十七歲的妹子生得亭亭玉立,有著天生的太陽永遠也曬不黑的白皮膚,黃裏透出些許紅色的自然卷發,以及在長大後與韓佩雲愈發相像棱角分明的臉,以至於,每從街上走過,都會引來無數人的目光和“嘖嘖”的議論,同樣是黃皮膚黑頭發的蘇北人的種,加之蘇門這裏的水,這裏的土,怎麼就滋養出了這樣一個簡直就和外國洋人一般的妞。盡管,在此之前,妹子並不常在外拋頭露麵,甚至很少到街上走動,她就待在封聾子和鳳蓮子家裏,顯得美豔而孤傲,關於她,也就隻是封聾子和鳳蓮子家的一個養女,至多,也隻是令一些人仍然會聯想到當年她死去的生母擋子,以及,至今也還仍然隻是若隱若現的,那曾經在韓宅裏發生過的種種事,僅此而已。應該說,在此之前,這就是在蘇門一般人眼裏的妹子,別的,人們似乎再想不起更多。可是,自從步曉堯等人關於蘇門跑步跨入共產主義的“海報”在佩雲閣門前牆上貼出的那天,當賴小寶帶著特別行動隊隊員們在鎮上挨家逐戶催促人們,把家中所有的錢糧牲畜等以至所有大小農具全都送繳到會館裏的指定地點去合作之時,妹子就是在這一刻出現了,自己從封聾子和鳳蓮子家裏走了出來,站到了蘇門人的麵前。未待賴小寶等人上門去催促,也根本未征得封聾子和鳳蓮子的同意,她就從外麵喊了人來,在全鎮第一個把家中僅剩的兩笆鬥稻子和被封聾子、鳳蓮子藏了多年的十幾枚銀元,全都送到了會館,被步曉堯稱之為有知有識的革命女性。稻子和銀元送到了會館,她也主動在會館裏留下來了,在中殿蘇門鎮委員會的那間辦公室裏跑進跑出,傳達步曉堯的各種指令,協助做鎮委員會包括大食堂順子那邊的種種工作。隨後,經步曉堯提議,十七歲的妹子很快就當上了蘇門鎮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婦女主任,與步曉堯、段必釗、順子等人一樣,成了中共蘇門鎮委員會和鎮政府領導人行列裏的一員,開始了她的革命生涯。於是,大概從這時候起,妹子也再不是以前的那個妹子了,她也再不是原先在人們眼裏封聾子和鳳蓮子家裏的那個養女,而是屬於蘇門全鎮所有女性的領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