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六月二日(星期五)

“起來,洗臉!”一個粗暴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著。我吃驚地睜開眼睛,我醒了。一個黑影在我麵前晃了一下。電燈光刺痛我的眼睛。眼角的睫毛由於眼屎粘在一起了,癢得我難受。我伸手去揉眼睛。

條桌前電燈非常亮。病房裏有一種好像可以觸摸但是不大刺鼻的臭氣。有一些起伏的鼾聲。窗外一片藍色(一部分的窗戶是整夜開著的),天還沒有亮,麻雀嘈雜地在外麵叫起來。我看我四周的病床,第八床站在床前穿外麵衣服。第三床已經坐起來,側著身子,用兩隻手在絞千方木櫃上臉盆裏的一張臉帕。第六床正用他唯一可以活動的右手拿著一張帶水的臉帕在自己的臉上亂擦(臉盆放在床沿上)。老李走過來,把這個臉盆拿走了。他轉過頭看我一眼,問道:“洗臉嗎?”

“好,”我應了一聲,接著打一個嗬欠。

老李把臉水送來了。是一個畫著花鳥的洋磁臉盆,可是洋磁快脫落盡了。一眼望去,仿佛一盆灰黑的水,其實水倒是幹淨的,溫溫的並不燙,對我正合適。我匆匆地洗了臉,又用我帶來的茶杯,從茶壺裏倒了昨晚剩下的涼開水,漱了口。屋裏人聲逐漸增多,這時好像整個病房都醒過來了。

窗外藍色已經褪盡,天亮了。

“老李,大便盆!老李,臉水!”好像四麵八方都有人在叫。

“就來,就來,我隻有一雙手啊!”老李大聲答應著。

他雖然接連地這樣答應,可是叫的人還是不停地在叫。也沒確人幹涉他們,或者伺候他們。就隻有老李一個人在病房裏亂跑。那個穿紅毛線衫的看護小姐先前到外麵去了,現在又同另一個穿藍絨線衫的小姐說著話進來。她們在條桌前立了一會兒。藍衣小姐出去了。紅衣小姐拿著那個插滿溫度表的洋磁杯子向著我們的病床走來。

試表,驗脈搏,問大便,--這是應有的早課。以後便是早餐的時刻。我看表,還不到六點鍾,這麼早!或者是我的表走得慢?

早餐隻有稀飯,是由廚房裏的工友端著木盤送來的。稀飯來了好幾分鍾,才有人端菜來:一碗煮豆子,除了鹹外,別無滋味。我吃了一碗白稀飯,便不想再吃了。可是我驚奇地看見第六床一連吃了三碗,最後一碗是紅衣小姐過來拿碗去給他添的。我看清楚了她的麵貌。長長臉,高高的鼻子,有點兒像我的一個親戚,但是看起來她比我那個親戚和善些。

開過早飯後,靜了好一會兒,忽然進來了五六個看護小姐,全是一個式樣的滾藍布邊的白衣和白頭布。紅衣小姐辦了交代,挾著一本書走了。

她們在條桌前低聲談笑一會兒,便把口罩戴上,我知道鋪床的工作就要開始了。又有人在叫老李拿“大便盆”。但是老李的影子早已不見了。我想出去找尋廁所。我穿好衣服,下了床,向著門口走去。

我剛走到門前,看見一個工友模樣的年輕麻臉人,拿了一把掃帚進來,我便請他給我指點去廁所的路。他告訴我:順著窗下向右走,走過一道門,再走過“開刀房”旁邊,就看得見廁所。它是在一棵大樹腳下,和“太平房”是並排的。

我不需要他說得這樣詳細。可是他偏偏提到“開刀房”和“太平房”兩個可怕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我忽然打了一個冷噤。難道我到這個時候還想退縮嗎?

這是一個陰天,早晨相當涼。但是空氣撲到臉上,使人覺得新鮮,舒服。天井裏芍藥正開著花,還有一條石板路通向後院,我便沿著這條路走去。

我跨過門檻,發覺自己站在廚房門前了。那裏靜靜的沒有人。我探了頭進去看,地方相當寬,很幹淨,灶上坐著兩把銅壺,和一個大的銅器具(我不知道應該稱它做什麼)。我聽見腳步聲,便回轉身,原來老鄭進了廚房。他看我一眼,對我說:“要開水嗎?就要開了。”

“不是,我順便看看,”我勉強笑著說。我看見他又在望我,便客氣地加一句:“現在你上班嗎?”

“我是一至八,現在是老張的班,”他答道。我想,老張一定是那個對我提起“太平房”的工友。

“你們一天也夠辛苦啊,”我用了同情的聲調說。

“那不是!一個人每天八點鍾伺候一個病房,倒屎倒尿都要來,還要上街買東西。有時候還要抬死人!這點工錢也不容易掙啊,”他對我發起牢騷來了。

“這倒是真的。不過仗打完,情形就不同了,”我安慰他說。

“都是這樣說,不曉得將來是不是這樣的,”他帶一點兒疑惑的神情說。

“廁所在後麵罷,”我不想同他再講下去了,便短短地問這一句。

“轉出去,就是,”他點點頭說。就在這個時候第八床從我的身邊走過,他一定也是到廁所去的。他穿著布襯衫,灰布背心,淺黃色短褲,襯衫的襟還露在外麵。他一蹦一跳地走過去了。

我跟著他走去。走出這短短的過道,我見到一片空地,但是一些樹木和房屋阻止了我的視線。我第一眼就看見開刀房。那是新蓋的玻璃屋子。玻璃窗被白窗帷遮掩了,人看不到房內的情形。黃色的木門上掛著一塊長方形的小牌子,上麵寫著“手術室”。我不由自主地望著那道緊閉的門,我想:有一天它會為我打開的。我為什麼要望著它呢?我不能說。並且我也不能說我是不是希望那一天早些來。我隻知道我盼望那樣的一天早過去。

我看見廁所了。它不是在大樹的腳下,它倒在大樹的後麵,離大樹有四五步光景。從我這一麵看,應該說是在它的左邊,有三間黑漆的木造平房,大門關得緊緊的,也看不見有窗戶。它們和廁所之間還隔著一塊草地。我不知道它們中間哪一間是“太平房”,或者全是。

廁所的門正對著我。我進去了。裏麵很幹淨,似乎比病房還少臭氣。一條長長的寬溝和突起的一塊一塊的方的踏腳石。那不是真石頭,卻是用水門汀做的,數目大約在十六七八之間,我沒有數過它們。在踏腳石中間的小坑裏灑得有石灰。我在這些踏腳石中間揀了兩塊站定了蹲下來,湊巧就在第八床的旁邊。他比我更靠裏。靠外還蹲著三個人,好像都是大夫,但是很快地他們全出去了。隻剩下我和第八床。他忽然問我:

“你帶了草紙嗎?”

我奇怪他為什麼問我這句話。難道他向我討草紙?不然……這不是一句陌生人交談時的客套話!

我摸摸衣袋,隻有一張草紙。我又摸另一個衣袋,再也沒有了。我拿著唯一的一張草紙給他看,我沒有用話回答。

“我不要。我怕你沒有。這裏頭草紙也是要自備的,”他搖搖頭說,古怪地笑起來。

“那麼我沒有買草紙又怎麼辦?可以向醫院要罷?”我半奇怪半著急地問他。

“你自己出錢買。合作社有的是。合作社上午開兩個鍾頭,下午開兩個鍾頭,就在第四病室外麵那個院子,走出第四病室外麵那道門就看得見。你進來時候一定走過。”

“我沒有看見。”

“那麼一定是沒有開門。你幾點鍾進來住院的,上午嗎下午?”

“下午,大概一點鍾光景罷,”我回答。

“你什麼病,割盲腸嗎?”

“不是,是割膽囊。”

“這種病倒沒聽見講過。是大手術罷?”

“其實也普通。開起刀來,多半算大手術,”我停了一下,才答道。

“我是醫眼睛,又說扁桃腺發炎,現在差不多全好羅。你開刀,不曉得是半身麻醉還是全部麻醉?我倒奇怪,割掉膽囊,人會不會變得膽小?”他不停地霎著眼睛說。

我不願意別人向我提起開刀的話,我有點兒害怕。他這幾句帶玩笑的話聽來,更叫人耽心。我隻短短地回答一句,“不曉得,”就站起來,準備走了。

“啊,還沒有請教貴姓?我姓沈,三點水的沈,”他好像害怕我馬上走出門去,連忙用話來留住我。

“久仰,久仰。敝姓陸,”我從沒有對人說過這種客套話。這次卻很自然地說了出來,我是存心諷刺他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地打擾我呢?我逃出門外去了。

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朗了。灰雲已經褪去大半,讓藍空露出臉來。陽光照在樹梢。我立在樹下,仰頭一望,覺得眼睛非常舒適,我暢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我不過在病室裏躺了半天工夫,卻仿佛和這樣清新的空氣分別了幾個月似的。

我在大樹四周踱了一會。我還不覺得怎麼累。我又立在樹下,望著開刀房,因為那間屋子的門打開了,一個護士從裏麵出來,隨手關上門,轉到後麵去了。門仍然關得緊緊的,我什麼也看不見。護士的白衣剛剛隱去,從屋後又轉出一個女人來。她也穿白衣服,但那是外套似的大夫的工作衣,她沒有扣上鈕扣,讓衣服敞開,當胸露出淺灰色的旗袍。

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楊大夫。身子結實,不算矮,胸部發達,她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頗像一個豪爽的男人,不同的是她的胸部隨著她的身子微微顫搖著。

她向著我走來。她走到我的身邊了,我還以為她不會認識我,我沒有打算招呼她。可是她卻對我微笑,大大方方地問了一句:“怎麼,你起來了?”

“病室裏空氣不大好,我出來走走,”我帶笑答道。

她站在我麵前,兩隻大眼略帶注意地望著我,溫和地說。“早晨出來散散步也好,不過不要走多羅。昨晚上睡得好罷?”

“睡得好。可是天沒有亮就給人喊醒了。我覺得病人不必起得這麼早。應該讓他們多睡一會兒……”

“這是醫院裏的規矩。其實病人整天躺在床上,隨時都可以睡的。而且晚上查過病房就是睡眠時間,不會睡眠不夠,”她笑著反駁道。她正要轉身走開,我連忙用話留住她。

“楊大夫,你看我開刀不會有危險罷?”我問道,這個疑問並不是我當場隨便找來,它先前還煩擾過我的心。

“不會,不會!”她說著把頭用力搖了兩搖,她那堆濃發在我的眼前晃了兩晃。“上個月我們還醫好一個,就是馮大夫開的刀。不會有危險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說著偷偷地望著她那對黑黑的、和善的大眼睛,我的疑惑被她的話一下子消除了。她不像是會說假話的,並且看相貌,她是一個直爽的人。

“明天星期六,你可以照X光,”她又說,“下星期就可以開刀。你早點進去罷。記住不要多動啊!”她笑著對我微微點一下頭就走了。

我覺得心裏很輕鬆,看了看地上攤開的陽光,又仰起頭吸入了一大口空氣,我也離開了這棵大樹,我回到病室去了。

我踏上石階,跨進門檻。靠著兩邊柱頭放得有臉盆架,我便走到右邊一個臉盆架前麵洗了手。我回到第五號病床去。我經過第十一床的時候,我看了那個病人一眼。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的,頭偏向右邊,下巴靠著肩頭,眼睛閉著,嘴半張開,急促地在吐氣。一張圓圓臉,紫紅的臉色,一臉健康相,完全不像一個病人。

我的床已經鋪好了,幹淨,整齊。我很滿意,便脫去外麵衣服,鑽進被裏去了。

胡小姐和一個戴眼鏡的小姐正在鋪第六號病床。那個小姐大概是廣東人,講不好普通話。她對第六床說:“你大小便要當心。你又把被單弄髒啦。你懂不懂我的話?”

“我不方便呀!”第六床著急地說。他的臉色一直是紅黃的,但是他的眼角卻顯得更往上豎了。

“你講什麼?”那個戴眼鏡的護士向他略略埋下頭,問道。

“我說我不方便呀!”第六床顯得更著急了,他伸出他那隻光著的右膀。站在他右邊的胡小姐連忙說“不要動!”,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剛剛疊好的被單又弄亂了。他把膀子從肘拐彎曲著,在臉上晃了兩下,他用力說:“我一隻手不方便呀!”

“手放回去!”胡小姐說,她拿著他的膀子放回到被裏去了,然後又把被單拉平。

“不要再動啦,你再動,我就不管了,”胡小姐教訓似地說。

“我曉得,”第六床短短地答道。

兩個護士抱著換下來的舊被單,拿著刷子等等走開了。我聽見那個戴眼鏡的護士問胡小姐:“他是哪裏的人?講話好難懂!”

“他是浙江人。不過你的話也不大好懂,”胡小姐笑答道。

“張小姐講的是廣東官話,毛悶台(沒問題)啊!”第九床插進來,開玩笑地說。兩個護士也笑了。

“洪文全,你少調皮啊,等會兒打起針來,你又要叫苦的,”胡小姐轉過頭裝出威脅的樣子說。

“不叫,不叫,”第九床故意點頭陪笑道。他好像還要講話,但是忽然叫出了一聲“哎呀!”便伸起手去摸頭。

“哪樣?哪樣?”胡小姐連忙回轉身跑到他麵前去,吃驚地問。一隻麻雀“撲--”的一聲從第九床的頭上飛到窗外去了。

第九床取下手來,一手的髒東西。“豈有此理!偏偏屙到我頭上。”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他跳下床來側著身子在方木櫃裏拿草紙。

“這是報應,洪文全,你以後還調皮嘛,”胡小姐高興地笑道。

“在第四病室住久了,不調皮也學會調皮了,”第九床接嘴說。好幾個病人都忍不住笑了。

胡小姐已經轉身走了,聽見這句話,又回來對第九床說:“洪文全,你不要這樣說。講老實話,這個醫院就是第四病室裏講話可以隨便點。汪小姐人很和平,脾氣是很好的,隻要吵得不太厲害,她不會來幹涉……”

“是,是,我知道,”第九床要笑不笑地說。

“你不信,你到第三病室去看看,那裏也是一樣的外科病室啊,”胡小姐起勁地說。

“第三病室,那是女病室啊,”第九床笑著說。

“女病室不是一樣嗎?女人跟男人有什麼不同?”胡小姐大聲反駁道。眾人笑了起來。

“胡小姐,胡小姐,”忽然有人大聲叫起來。聲音對我是陌生的。但是我看見了那個人。是第二床,他正坐在床上。臉孔長得像馬臉,年紀大約四十歲。

“哪樣?”胡小姐轉過身,就隔著兩張直放的床(十一床和十二床)問道。

“我今天出院了,請你給汪小姐講一聲,叫‘入院處’早點結賬,”第二床說。

“好,你現在就走?”胡小姐再問。她馬上加一句:“現在‘入院處’還沒有辦公。”

“我下午走,我屋裏人要來接我,”他帶笑地答道。

“好的,”胡小姐答道。

“老蘇,聽見沒有?人家出院有屋裏人來接。你出院怎麼樣?”第八床帶笑對第三床說。他那張猴子臉有趣地搖來擺去。兩隻蝴蝶翅膀仍舊聳在他的頭發上。

“有你作伴還不是一樣,”第三床抬起頭來,把半個身子靠在壁上,伸手摸了一下他那突出的嘴唇,笑道。

“你這簡直是胡說。怎麼會是一樣?你就是跟我出院罷,進了城,來得及,找個茶館,吃杯茶。來不及,說聲:‘後會有期,’就各自東西了。各人還要去找各人的住處。哪裏比得上有家室的人!”第八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