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六月十一日(星期日)

今天我醒得最遲。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護小姐們正圍著條桌在談笑。奇怪的是,我剛把眼睜開,就覺得眼前較往日明亮,好像左邊少去什麼障礙似的。我連忙向左邊看。第六床空了,隻有一副光光的床板。那個聳立著的鐵架子也不見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第七床安靜地睡在床上。

“他今天真的搬到內科病房去了,他在那邊一定可以得到更周到的看護和治療,”我想著,我感到一陣輕鬆。剛才我還覺得心上被什麼重東西壓得緊緊的,睡眠不足和做怪夢使我疲倦。

胡小姐來給我鋪床的時候,我隨口問她一句:“第六床搬到內科去啦?”

“搬內科?搬到太平房去羅!”胡小姐噘起嘴說,好像在生氣似的。

這對我仿佛是一個晴天霹靂。過了半晌我才吐出問話來:“他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沒有一個人曉得,天剛發白,林小姐去給他洗臉,才發覺他已經斷氣羅。那兩個小孩還睡得昏昏沉沉的。他臉色倒並不難看,就像在睡覺一樣。不過近看就看得出他眼睛微微睜開,大眼角上嵌得有眼淚。這是林小姐告訴我的。”

胡小姐的聲音有點顫動,可見她對這個陌生人的病死,是感到遺憾的。那麼我呢,我想起昨夜我和他中間的一段對話,我感到悔恨了。要是我當時知道那就是他最後的吐露胸懷的時刻啊!

現在太遲了。可是對於實踐我諾言的事還不算太遲呢。那應該是他的真摯的要求。我的信是必須寫的!可是地址呢?我寄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昨夜親口對我講過兩遍,為什麼不好好記住呢,既然,我對他說我會記牢的?

“我還可以從他的朋友們、同事們那裏打聽到他家裏的地址,我還可以到庫裏去找他們,”後來我這樣一想,便不像剛才那樣地著急了。

今天楊大夫來得比平日早些,剛鋪好床她就來了。她先給別的病人換藥。我正靠了牆坐著,揮著手回答第八床出院時告別的招呼,今天他腳步比較平穩,而且頭上的白蝴蝶也已經飛走了。他走後,第九床應當感到寂寞罷,我想。但是楊大夫走過來了。

“你坐起來啦!很好。他們怎麼不給你拿個‘靠背’來?”楊大夫帶笑說;“密斯李,請你給第五床拿個‘靠背’來!”(李小姐遠遠地答應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就把那個竹子做的靠背給我拿來了。)

“楊大夫,你昨天給我的那本書我還沒有看過,”我看見她,便記起她昨晚丟給我的那本書,我對她說了實話。

“你慢慢看罷,”她溫和地說;然後她望著我,低聲添了一句:“我現在給你抽線。”

“你不是說明天嗎?”我驚喜地問,提早抽線就表示我的傷口長好了,這總算是比較可喜的消息。

“今天就可以羅。你買了膠布嗎?……好,拿出來罷。”她邁著大步走了。我的眼光落在第十二床的頭上,那個挖了左眼的人正側著臉傾聽妻子的低語。他的頭上仍然綁著繃帶,但是他現在好得多了!過了片刻楊大夫又拿了換藥的東西回來。

“你睡下來罷。好,這樣就好羅。你把眼睛掉開不要看啊,”她叮囑道,就側著身子在我的床沿上坐下米。她解開了我胸口上的大繃帶。“不要怕,不會太痛的,”她安慰我說。我的確感到好幾下針刺似的痛我忍耐著。一下……一下……最後我聽見她說:“好羅,沒有羅。再給你綁兩天,帶子就可以取消羅!你隻要好好躺著,不要多動,過三四天就沒有事了。你掉過臉來罷。”於是她站起來,包好剩餘的紗布,拿著那個換藥時候用的缸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