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夫,”我在後麵喚道。
“我還要來的,”她頭也不回地答道。
過了十多分鍾她果然來了。
“楊大夫,謝謝你啊,”我說。
她笑了笑:“你出院以後打算怎樣?”
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愣了一下,才答道:“我打算找個地方養一下。或者先到我父親的朋友家裏去暫住幾天。”其實我能不能到那裏去住,還沒有把握,他那位太太這些天都沒有派一個人來看過我,她會把我當子侄輩看待嗎?
“也好。你應該好好養兩個月。你的病十之八九不會再發的,”她親切地說。
“是,”我答道。我忽然發覺她的兩眉中間現出了“川”字形的皺紋,我立刻明白她為著什麼事情發愁,我關心地問她。“楊大夫,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家?”
她吃驚地抬起頭,接著又把頭向後一仰,一縷黑發馬上飛到後麵去了。她咬了咬嘴唇,憂鬱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最後她終於用平穩的聲音報告我一個消息:“我明天一早就回湖南去。”
“真的?你騙我罷?”我變了臉色,著急地說。
“我已經向院長請了假,”她還是用平穩的聲調說,可是我覺得她的每一個字都是相當沉重的,“我回去把家裏人接出來,我想一個半月就可以回來。我兄弟身體不好,此外家裏就隻有一個母親、一個嫂嫂和一個四歲的侄女。所以我要回去一趟。”
“楊大夫,我把書還給你,”我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是偏偏找不到,卻說出來這樣的一句,我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兩本書來,預備交給她。
不要還我,你留著做個紀念罷。我回來,你已經早走了,一她邊說邊做手勢阻止我。但是接著她又伸過手來把書拿了去。“我給你簽個字罷。”她摸出自來水筆,在兩本書上都寫了字,然後遞還給我,用姊姊對待弟弟的口氣對我說:“我喜歡讀書,喜歡認識人,了解人。多讀書,多認識人,多了解人會擴大你的眼界,會使你變得善良些,純潔些,或者對別人有用些。”她的臉上現出了笑容,眉宇間陰鬱的皺紋已經消散了。她停了片刻,忽然下了決心似地說:“我走羅。”她剛剛走了一步,馬上又轉回來,誠懇地說:“你的病十之八九不會再發的,你可以放心,我不會騙你。從今天起我把你交給張大夫了。你記住你是他的病人啊!”她終於微笑地走了。
“楊大夫!楊大夫!”我連忙喊道。
她微笑著轉過身來看我。
“以後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你就寄到醫院來罷,”她答道。這次她真的走了。雖然她還站在條桌的右端跟汪小姐講話,可是,對於我,她是真的走了。
我手裏還拿著她送給我的兩本書,我想起她剛才說的那段話,我埋下頭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是裏封麵,上麵用藍墨水寫著兩行相當娟秀的字:
懷民弟存念
楊木華 1944年6月11日。
兩本書上都有這樣的筆跡。
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再抬起頭去看她。她正走到門口,穿著寬大白色工作衣的搖晃的背影在我的眼前亮一下就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第十床的廣東青年正坐在床上,一邊吃麵包,一邊望著我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