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你難道不知道死者的身份?百米之王,世界上第一個超人。各國記者都在發瘋地找他,你竟然讓他在你眼前送了命!”
另一個電話機急驟地響起來,局長怒衝衝地掛了這邊的電話。打電話的是一位希臘高官,說應一位朋友之托尋找百米冠軍鮑菲謝,已查明他所乘坐的田歌號遊艇泊在千尼亞港附近海麵,請局長迅速派人搜索。局長懊惱地說:
“不必找了,我的手下正在他的船上,不過他已經死了,凶手已經拘留。這位凶手是來複仇的。此前不久,這位超人剛剛殺死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凶手的堂妹。”
電話那邊沉吟了一會兒,說:
“我的朋友將乘直升機過去,估計四十分鍾後趕到,你注意接待。”他補充道,“他是死者鮑菲的父親。”
警艇和遊艇啟錨駛回港口。途中,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機飛來,盤旋在遊艇上空。遊艇上沒有可供停機的空地,所以直升機懸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軟梯,費新吾和謝可征從軟梯上爬下來,旋翼氣流猛烈地翻攪著他們的衣服。兩具屍體並排放在船舷上,警察拉開屍袋的拉鏈,露出兩張麵孔。不管兩人在死前是怎樣的憤怒、絕望、癲狂,這會兒都被死亡的平靜所包容了。謝教授努力克製著自己沒有失態,隻有手指一直神經質地抖著。
港口已經到了,四名警察抬著屍體走上碼頭。提奧多裏斯監押著田延豹從艙室裏走出來,他帶著鋥亮的手銬,但神態十分平靜。看見老費,他的嘴角上綻出一絲微笑,點頭示意。走過謝教授麵前時,他絲毫沒有悔疚之意,目光炯炯地盯著教授,作為苦主的謝教授反倒垂下了眼睛。
等羅伯特一行匆匆趕到千尼亞警察局時,顯然已經為時過晚。警察局門口擠滿了各國記者,舉起的相機和話筒就像是密密的叢林。警察們竭力阻擋著,不讓他們進去。一位發言人正反複說:
“此案正在調查中,如有進展,我們會隨時通報。”
羅伯特用力朝前擠著,跟在他後邊的三名中國小夥子嗒然若喪,帶著哭聲反複問:“鮑菲真的死了嗎?田歌真的死了嗎?”
惱火的羅伯特不想理他們,也沒有時間理會他們。朱莉婭同情這三位失去偶像的年輕人,便向周圍的記者們打聽了情況,又盡可能地轉述給他們。三人的精神幾乎崩潰了。謝豹飛是他們狂熱崇拜的偶像,這些天,為了保護謝的榮譽,他們已竭盡所能:寫恐嚇信、跟蹤、使用小小的暴力……現在他被人殺死,無疑他們該為他報仇!但他卻是殺害田歌姐姐的凶手,而田歌也是他們的偶像,是他們心目中聖潔的青春玉女。這個世界太複雜了,恩怨相扣,層層死結解拆不開,他們隻有逃避了。三人匆匆商量了一會兒後,找到朱莉婭,頹喪地說:
“朱莉婭姐姐,我們要走了。”
朱莉婭聽懂了他們糟糕的英語:“你們回國嗎?”
“對,回中國。再見。”
“再見。”
他們遲遲不想離開,他們有太多的話想向朱莉婭、想向某個人傾訴,但語言能力限製了他們。沒辦法,隻好說了簡單的告別辭,然後踽踽地離去。朱莉婭同情地目送著他們。
這時,羅伯特已經擠到裏層,皺著眉頭對警方發言人說:“我是美國《紐約時報》特派記者羅伯特蓋納,鮑菲謝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鮑菲之父謝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費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這會兒都在警察局裏,我一定要見他們一麵。”
也許是《紐約時報》這塊牌子比較硬,發言人猶豫片刻,走進去打了個電話。三分鍾後他在門口露麵,向羅伯特招招手。羅伯特從人群中拉過朱莉婭,快步進門,後邊的記者群裏響起一片抗議聲。他們趕到停屍間,為兩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羅伯特一直臉色陰沉,心中十分窩火。三名頭腦簡單的年輕人竟耽誤了他的一次重要報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圍裏,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後他久久地凝視著兩人,他們是否正結伴進入天國呢?在那裏他們是否能忘懷人間的恩仇?
在會客室裏,他對謝教授和費新吾進行了短暫的采訪。兩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語艱澀。羅伯特很識趣,隻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後就起身告辭。
不過,畢竟這些天來他一直關注著這幾個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夠一篇有分量的報道了。回到通訊車裏,他就埋頭於鍵盤。四十分鍾後,一篇有關世界上第一個豹人的身世、成功、愛情和死亡的詳細報道已通過網絡、衛星和電視傳遍全世界。
在雅典辛格塔馬廣場附近的一家旅館裏,一名中年白人在看電視時突發心髒病,幸虧被來打掃房間的侍者及時發現送入醫院,經搶救脫離了危險。不過他目前還未恢複語言能力。
據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鮑菲謝的教練道格拉斯,一位不大拋頭露麵的南非人。
在美國舊金山一家廉價旅館裏,嫖客在發泄之後睡熟了,妓女卡蘿爾去衝了澡,百無聊賴地打開了電視。電視裏正播放一則新聞:
“百米之王鮑菲謝於希臘時間今天淩晨一點死亡。他顯然是一個虐待狂症患者,在與情人一夜纏綿後,殘忍地扼死了這位美貌的中國姑娘,他本人又被隨即趕來的死者親屬殺死。”
屏幕上顯示著兩具屍體和兩名男女死者的頭像。卡蘿爾立即認出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她在溫哥華遇到的那名男子。當時他對自己實施了一場野蠻的性攻擊,還幾乎把自己咬死。
其實這個頭像她在幾天前就見過,不過那時的背景是歡騰的觀眾,是金牌和鮮花,由於下意識的作用,卡蘿爾沒有把他與凶手聯係起來。現在不同了,有關凶殺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記憶回路。她甚至敢斷定這則報道有誤,那位不幸的中國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她撇下自己的主顧,回家找到溫哥華索恩警官留給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撥通了電話。
方若華女士乘坐超音速飛機於第二天趕到了雅典。丈夫在機場迎接,他表情冷漠,步態僵硬,內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駛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華強忍著沒把怨恨澆在丈夫頭上。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殺害兒子的凶手。在與兒子斷了聯係的那些天裏,他仍按原計劃宣布了鮑菲的身世之謎,而沒有事先同兒子深談一次,這樣的粗疏實在不可原諒。
但她不忍心責怪丈夫,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謝可征了。因為她知道,這個意誌堅強的男人實際一直生活在恐懼裏。他懼怕失敗,懼怕生物倫理學界的敵意,甚至……懼怕自己所掌握的技術。“它太強大了,如果壟斷在我的手裏,我會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諸於眾。”
方若華曾頑強地表示反對:“一旦公布,你就會坐在火山口上,教會和生物倫理學家們會撲上來把你撕成碎片,鮑菲也將永無寧日了。”
但這些勸說隻是推遲了宣布的時間。丈夫最後決定在雅典田運會上、在兒子取得成功的同時宣布,讓讚揚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敵意,“這是最後的決定,再也不能推遲了。”像往常一樣,方若華服從了丈夫的決定。後來記者羅伯特介入此事,使他們多了一個意外的同盟軍。但實質上,羅伯特的介入對此事的最終結果毫無影響。
但是……誰都不可能扮演上帝,誰都無法預見和控製將來。想不到丈夫周密的計劃會引出這樣的結果,幾十年的奮鬥會導致這樣的悲劇!方若華忽然悟到,也許結局正該如此。他們製造了一個惟妙惟肖的人,他們寵他,喂養他,訓練他,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以至於認為他真的是一個人了。實際上,他們從未把人的完整靈魂賦予他的身體,驅走獸的本能--他們做不到,因為靈魂或本能是同物質結構密不可分的。不可能把人性或獸性與它們賴以存在的基因剝離,就如同你不能把“鋒利”與刀刃分開一樣。
兒子僵硬地躺在鐵屜裏,周圍彌漫著冰冷的白霧。她伸出顫抖的手摸摸兒子的臉,兒子以冰冷和僵硬回應著她。她長歎一聲,讓工作人員把鐵屜推進去,然後低聲央求為她引路的警官:
“先生,能否讓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遺容?”
警官點點頭,拉開另一個鐵屜。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麗的麵容上隱含幽怨,似在向未來的婆婆訴說丈夫的殘暴。丈夫在電話中談到過這個叫田歌的姑娘,對她印象極佳,還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中國媳婦嗎?也許上帝聽見你的禱告了。”但是,這樁本該非常完美的婚姻卻以悲劇結束,不為別的,僅僅緣於兒子體內潛藏的獸性!而這點獸性,實際上是她和丈夫共同嵌入兒子體內的呀!
她想起遠在北京的另一個母親,當她也站到這冰凍的屍體麵前時,該是怎樣的肝腸俱碎?
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離開警察局。汽車駛過小巷時,忽然聽到興奮的喧嘩聲。露天餐廳的顧客都擠在電視機前,興奮地嚷叫著。他們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田運會閉幕的日子,在欣喜和滿足的氣氛中,沒人會想到存屍所裏那兩具冰冷的軀體。
本屆田徑賽組委會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宣布閉幕式開始,全場歡聲雷動。這是一次圓滿的大會,沒有出現恐怖事件,沒有興奮劑(如果不算謝豹飛的基因嵌入術)。大會期間交通秩序良好,這在像雅典這樣基礎設施比較落後的城市很是難得。一向吝於使用讚揚詞語的世界田聯官員小心翼翼地說,這是一次“相當成功”的盛會。
這種評價使希臘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滿足。盡管希臘的金牌數仍不值一提,但熱情的觀眾決定忘掉這點不快--畢竟體育成績不是氣球,不是能靠愛國熱情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歡的主題是“神話和曆史”,這是希臘人可以傲視世人的遺產,而西方各國都是吮吸著古希臘文明的乳汁長大的。入場彩車的第一部分是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萬神之王、雷電神宙斯拄著神杖,威嚴地注視著芸芸眾生。萬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邊,嫉妒而不失威嚴地監看著眾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丈夫一向愛拈花惹草。森林女神披著長而飄逸的淡藍色紗巾,水澤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著綠色的水草,頭上戴著白睡蓮,插著孔雀草。海神波塞冬一臉藍色的胡子,乘著四隻怪獸拉著的蚌殼車,拄著三叉戟。還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裏斯,商旅之神梅爾古裏奧,黎明之神阿烏羅拉,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甚至還有一隻母山羊阿瑪爾泰亞,它是宙斯幼時的乳母。這位山羊演員是從克裏特島上請來的,“它”圓瞪雙眼,好奇地看著“它”在牧場中從未見過的熱鬧人群。
眾神之車開過去了,曆史開始上場。打頭的是禿頂的蘇格拉底,在他旁邊的自然是他好嫉妒施暴的妻子了。後麵是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阿基米德、阿裏斯芬、愛斯奇裏斯等,這些古希臘的哲人皺著眉頭打量著著四千五百年後的世界。還有一群無名的斯巴達武士,穿著短甲,戴著頭盔,手中握著格鬥用的匕首。他們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視著前方。在他們身後是一群表情肅穆的母親和妻子,她們一定在念誦著古代斯巴達著名的送別辭:勝利,或者是戰死。
場內觀眾劇烈騷動起來,最後一部分彩車上場了。車上都是赤身裸體的男運動員--古代奧運會隻有男人可以參賽並且是裸體--下體都用鮮花或其他裝飾物遮掩著。他們擺出了一組組靜止的雕塑,有擲鐵餅者,投標槍者,那位唯一身著軍服的是廣為人知的馬拉鬆……這組形體絕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四千年前的體育盛世。
五彩繽紛的禮花映紅了夜空,把八萬觀眾的情緒也引入了高潮。
在這個令人迷醉的時刻,沒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為了不影響閉幕式的氣氛,希臘新聞界不約而同地對此事作了低調處理。畢竟這是一個獨立的刑事案件,與田徑賽的組織工作無關,幹嗎讓它給雅典抹黑呢?
隻有貴賓席上的客人與眾人不同,當他們麵帶笑容與觀眾一起鼓掌時,心頭都沉甸甸地墜著這件事。前奧委會主席羅格和國際田聯主席德比洛夫並肩而坐,在觀看的空隙裏,他們一直在低聲談論著這幕悲劇。一個曆史上罕見的天才運動員不幸死於非命--實際這句話並不準確。天才是指自然賦予的才能,而鮑菲謝的短跑才能卻是科學家賜予的。科學的發展甚至使人類語言都麵臨著淘汰和革新,而且這種變革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開始。很可能十年後百米運動員能創造8秒、7秒的紀錄--這並不是癡人說夢,不要忘了,獵豹跑完百米隻需3秒鍾!
也許基因改良術是人們不得不順應的曆史趨勢?人類雖然擔憂、懼怕、沮喪甚至仇視,但最終卻無法阻止它?
兩位主席都不是守舊派,他們知道體育隻是在與金錢和科學聯姻後,才變得如此強大。前任田聯主席內比奧洛曾不顧體育界的激烈反對,減輕了對興奮劑服用者的處罰,把禁賽四年改為兩年。其實他並不是心甘情願這樣做的,而是迫於形勢。看看眼前的希臘人吧,他們還在閉幕式中讚揚“赤身裸體”的、不加任何包裝的體育,認為這才符合體育的真諦。這種理想主義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遠不能複生了。
在煙花的爆鳴聲中,羅格側身問德比洛夫:“對鮑菲謝是不是已經作出決定?”
德比洛夫點點頭:“嗯,金牌凍結,在下屆田徑錦標賽前由醫學委員會裁定。”
“聽說反對勢力相當強大--而且,也不無道理。”
“對。”
在世界田聯內部的討論中,不少人要求立即取消鮑菲謝的成績。他們尖刻地指出,如果對鮑菲謝的成績網開一麵,勢必引起一輪新的、激烈的技術之戰。一位委員譏諷地說:“這種競賽一旦開始就不會有終結,會一直發展到把短跑運動員改造成獵豹,把遊泳運動員改造成劍魚。為了盡善盡美,科學家們說不定還會為他們裝上豹尾或魚鰾哩。”
想到這裏,羅格苦笑著對德比洛夫說:“其實我倒有個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我知道,作為田聯主席,你一定不樂意聽。”
“我洗耳恭聽。”
“雷澤夫大學那位金斯先生說得對,體育的目的應該是提高人體的綜合指標,這恰恰是動物達不到的。獵豹比人跑得快,劍魚善於遊泳……但沒有一種動物會跑會跳、會遊泳會舉重。所以我建議取消所有的單項體能項目,代之以十項或二十項全能,一勞永逸地摒棄人體的畸形發展。可是這樣一來,國際田聯就要撤銷了--當然,這隻是開玩笑。”
德比洛夫沒有反駁,淡淡道:“這就能完全摒除興奮劑和基因改良手術嗎?”
兩人歎口氣,都不再說話。這時,下屆田徑錦標賽的主辦城市的市長和雅典市長一同走下主席台,曆史的帷幕暫時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