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貧賤而又一生四處碰壁的孔子,當然會不平則鳴,憤世嫉俗,也會讓心上常存著悲苦。但是我也看到一個平和、平凡、實際、幽默,甚至還讓懷裏常常揣著快樂的人。他沒有像曆代統治者累封的那樣高,也不像曆代知識分子所誇的那樣玄,但是卻實實在在比他們所封所誇的都要好,甚至還反其道而行之。
不妨讓我們仔細瞧瞧。
素描之一:否定自己是聖人。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
在這裏,“大”讀“太”,大宰是春秋時代的職官名稱。有位大宰佩服地問子貢說:“孔老先生真是聖人呀,他怎麼這樣博學而又多才多藝呢?”
這話真是說到了子貢的心坎上。子貢更進一步地說:那是當然,我的老師他是天生的聖人,更加上淵博的學問和多才多能。
但是,孔子第一個站出來否定這個“聖人”說。他不是心裏甜滋滋的,嘴上虛偽地否認,而是真誠地拒絕這個聖人的稱謂。他說,你們以為這個大宰真的了解我嗎?不,他並不了解。其實我哪裏是什麼聖人?我不過因為是孤兒出身,從小窮苦卑微,所以才學會並從事了許多鄙賤的技藝,也通達了許多的人情世故,真正的君子,是不會樣樣都通都會的。那個與他迥異的莊子,也說過類似的意思,他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卻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那是危險的、無法真正窮盡的。(“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莊子》)
素描之二:知過改過。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論語陽貨》)
比老師小了四十五歲的子遊當了山東武城這個地方的縣長,老師當然高興。孔子是信任自己的學生的,但是去視察一下,看看學生的政績,又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老師去視察,肯定還要帶著一幫子學生,如現在開現場會似的,既是研討,又是實地學習。年輕的子遊相當重視,也很興奮。他知道,老師親自來,這本身就是對於自己莫大的重視、肯定與鼓勵。
讓孔子想不到的是,他一進武城,竟然聽到了彈琴瑟、唱詩歌的聲音。雖然彈琴瑟的技法還不高妙,甚至還有些生澀,但是聽那詠唱詩歌的聲音,卻也透著一股蓬勃向上之氣。彈琴瑟並配以詠唱詩歌,這是孔子教導學生們的一種高級方法,而且是到了一定程度、要在一定場合才使用的方法。比如在陳蔡絕糧的時候,弟子們不少餓倒病倒了,情緒也比較低落,這時孔子就使用了彈琴唱歌詠詩的教育方法。跟他流亡的弟子哪一個沒有著高深的學問與修養?當然能夠在音樂詩歌之中體味到了許多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道理與情懷。可在這個小小的武城,鄉裏民間竟也有了弦歌之聲。
這時孔子“莞爾而笑”。這是在《論語》中孔子唯一的一次“莞爾而笑”,是比微笑要開放一點的笑吧?這笑裏當然隱含著一點點不以為然--在這樣的小地方,教育老百姓,卻用這樣高級的方法。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說了一句“割雞焉用牛刀?”
別看比老師小了四十五歲,子遊聽了老師的評價,剛才還燦爛著的笑容立即收斂起來,不僅不怯,甚至簡直有點理直氣壯地質問老師說:“老師,您以前不是教導過我們,說有知識的君子求學學道之後就能夠喚醒仁愛之心,普通的百姓求學學道之後就能夠懂得道理,指揮起來就方便嗎?我是這個地方的領導,教育百姓是我的責任嘛,怎麼我按照老師說的去做反倒錯了,成了用牛刀殺雞了?”
這語氣淩厲著呢,還有點搶白的味道,比自己大四十五歲的老師肯定會有些掛不住臉的吧?
真是讓人想不到。孔子麵對學生的搶白,卻更加地和顏悅色起來,並對跟隨的眾多學生說:“大家都聽好了,子遊的話是對的。我剛才的話是開開玩笑說說笑話,同學們可不要當真。”
學習當然要認真,但也不能光耍嘴皮子,要學以致用。老師--哪怕他是孔子--也不會事事都對,對了就遵守,不對了就得說出來。子遊就這樣當學生。誨人不倦,鼓勵向上,自己錯了就承認,學生對了就聽學生的。孔子就是這樣當老師。
還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聖人,不僅不會事事都會,也不會事事都對。關鍵不在這裏,關鍵是出現了錯誤就得承認錯誤,並且改正錯誤。不能以上壓下、倚老賣老地“唯我獨尊”、“一貫正確”。
關於孔子的知過改過,還有一個故事。按照周禮的規定,同姓不能結婚。吳國與魯國同是周公之後,依禮是不能通婚的。可是魯昭公卻娶了一個吳國的太太,取名叫吳孟子。於是陳國的一個司寇的官員出訪魯國的時候,就問孔子魯昭公知不知禮。魯國是周公的封地,周朝的文獻典籍大多傳之於魯國,而且是問到自己國家的國君,孔子當然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昭公知禮。這個“陳司敗”(是官名,亦司寇)果然厲害,不依不饒卻又“知禮”。他沒有讓聞名列國的大學問家孔子難堪,等到孔子離開之後,就向孔子的學生巫馬期作了個揖,靠近他認真地說:“我聽說君子無所偏袒,難道像孔子這樣赫赫有名的君子也有私心嗎?魯君這樣做如果算知禮,還有哪一個不知禮?”巫馬期將陳司敗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老師,老師不僅沒有惱羞成怒,還把人家指出他的錯誤當作一種幸運,“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論語述而》)。
有一年孔子去齊國,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孔子拜見了齊景公卻不去拜見齊國的權相晏嬰。學生子貢不解,就問老師為什麼。孔子這樣回答子貢:“晏嬰連續被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個國君重用為相,執掌朝政數十年,可說是個不倒翁。我懷疑他是個八麵玲瓏、處世圓滑的人。因此,我才不想見他。”
晏嬰聽到孔子的話以後,向人表示自己的不滿與不服。他說:“我以一心事三君,一心一意忠實地執行相繼三個在位國君的旨意,為齊國的安定、富強竭盡了全力,所以我做相國才一直很順利。如果我以三心事一君,那麼齊國與我自己的情況就會相反了。現在孔子認定我從政順利的原因是八麵玲瓏、處事圓滑,這真讓人難以接受。原來我總以為孔子的意見是珍貴的,通過這個事情,我對他意見的正確性產生了懷疑。”
孔子聽了之後,認為是自己說了錯話。他不是文過飾非,而是真誠地檢討:“我私下議論晏嬰時,並沒有確切地知道他有什麼過失,這是我的錯,是我對晏嬰失言了,晏嬰對我的批評是正確的。晏嬰相國,是可以當我的老師的。”不僅有了這樣知錯的想法,又派弟子子宰前往齊國相府代自己向晏嬰謝罪。還覺得過意不去,又親自登門拜訪,向晏嬰當麵道歉。“‘丘聞君子過人以為友,不及人以為師。今丘失言於夫子,譏之,是吾師也。’因宰我而謝焉,然仲尼見之。”(《晏子春秋外篇》)
孔子還說過“過而不改,是謂過”(《論語衛靈公》),“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過而改之,是不過也”(《韓詩外傳》),“能補過者,君子也”(《左傳昭公七年》),並讚揚顏回“不貳過”(《論語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難怪子貢對於老師的知錯認錯改錯的做法,佩服得五體投地,並進而悟出了這樣的道理:君子的錯誤就像日食月食一樣,大家看得清清楚楚,隻要及時地糾正了,人們反而會更加信服--“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子張》)
這種知過與改過的深化,便是一種自覺的“自省”行為。“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論語公冶長》)一個人能夠發現自己的過失,而又由內心深處自省咎責的人,是很難看到了。
素描之三:愛唱歌會樂器懂樂理能譜曲。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論語述而》)
孔子與人一起唱歌,旋律與歌詞都好,對方聲音又好聽,那就務必請對方單獨再唱一遍。靜下心來,聽聽,從旋律到詞意,又會有新的發現與體味。這可真是一種享受。享受往往就能忘我,甚至會忽略了天地、時間,隻讓身心融入歌聲的意境中。動情了,思遠了,那就再放開喉嚨,與人合唱一次。
唱歌的孔子,不知是用的通俗唱法還是民族唱法,或者相當於現在的美聲唱法。唱歌的孔子更能夠欣賞音樂,他與音樂似乎有著一種本能般的相通。他在齊國時聽了美妙絕倫的《韶樂》,竟能夠沉浸於其中,三個月忽略了肉的味道。他的那句“想不到音樂竟然能夠將人帶到這樣的境界”的感喟--“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論語述而》)--當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幸福的歎息。
是否隻有音樂,才能真正表達他精神的自由、博雅與高遠?那個曾經刺痛他、傷害他的時代與社會,包括那些庸碌的日子與碰壁的事件,還有那些讓他惡心的小人,連同無法長存的生命與歲月,都會在音樂裏被碾碎化為煙雲。隻餘一個解放了的靈魂,駕著雲一樣輕盈風一樣無處不在的翅膀,翔於音樂的天地間。
那是一個和諧的生命,正暢遊在一個和諧的境界裏。
不僅是唱歌,還有詠歎,還有精通與粗通的各種樂器。或者,多才多藝而又情趣盎然的孔子,還能夠舞之蹈之。祭祀之禮,不就有著某種舞蹈的味道嗎?更為可貴的,是孔子對於音樂的原理有著專家般的理解。他曾經向魯國的大樂官師摯,講解過有關音樂的高深學問。他告訴他,音樂是可以了解的,開始演奏時眾音陸續出現,呈現出活潑而熱烈;接下去,眾音單純而又和諧,節奏清晰明亮,旋律連綿往複,直至一曲終了。(“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論語八佾》)
在周天子的雒邑享受音樂《大武》,在陳、蔡之間七天絕糧卻還要彈琴唱歌詠詩,在衛的擊磬,還能夠為《詩經》配上音樂(說明他會譜曲),盡顯一個活潑的生命在向著和諧的境界前進,前進。“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記樂記》)地氣升騰,天氣普臨,天地陰陽互相擁抱摩蕩,雷霆鼓動,風雨滋沐,四季周流,日月照耀,萬物蓬勃生長,而音樂便是宇宙自然的應和與再現了。陶醉於音樂之中的孔子定是將宇宙萬物納於胸中,並讓一個浪漫的情懷向宇宙萬物敞開來。“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禮記樂記》),在這無所不包的音樂之中,一個真誠的孔子就這樣呈現在我們的麵前。
素描之四:孔子的婚姻觀。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論語公冶長》)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論語公冶長》)
南容三複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論語先進》)
這是孔子在嫁自己的女兒與侄女。女兒嫁給曾經坐過牢的公冶長,侄女嫁給了大夫之子南容。
孔子是一個很實際的人,也有些世故。他要將自己的女兒與侄女嫁給可靠之人、可以托付終身之人。當然要有德有才,但還要是性格溫順持重、不會惹亂子的人。處於亂世之中,孔子確實為女兒侄女考慮得十分周到。
先說女婿公冶長。《孔子家語》中對公冶長有三個字的評價:“能忍恥。”而孔子又說他雖然坐過牢,卻並沒有罪,是一樁冤案。綜合起來,我們可以清楚三點:首先是公冶長這個人品德上沒問題,“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二是受到冤屈的時候可以平安度過,挺過來,“能忍恥”;三是經過磨難之人,能夠經得起風浪。將女兒嫁給這樣的人,孔子可說是考慮周全。而且還有一個隱藏著的有利條件,那就是你公冶長有過牢獄之災我都不嫌棄你,一旦女兒與之生活在一起,一般不會受氣。當然,這裏麵也有一個老知識分子對於後輩的同情與聲援。
公冶長到底是因為什麼事而遭受牢獄之禍,各種書上都找不到記載。隻有民間的傳說裏,說公冶長是個多才多藝的人,能夠懂得鳥語。有一次他聽到鳥對他說:“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頭羊,你吃肉,我吃腸。”公冶長到南山真的就扛回來一頭羊,隻是吃的時候忘了鳥的囑咐,連肉帶腸一塊兒吃了。鳥生氣了,就想害他。有一次又對他說了上次說過的話。公冶長再次趕到了南山之後,沒有見到羊卻看到了一具屍體,有口難辯,就坐了牢。
侄女就是那個腿有殘疾的哥哥孟皮的女兒,更得慎之又慎。哥哥腿瘸,生活相當不易,去世時才把女兒托付給自己,這可不能有半點差池。選中南容作女婿,可說是考慮再三,選擇的標準也就比女兒的還要嚴格還要高。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有德有才還要性格好,不會在亂世之中惹亂子,能保證一家安全過日子。
南容正符合孔子選擇侄女婿的標準。國家政治清明,他可以有官做不會被埋沒,“邦有道不廢”;國家政治黑暗,也不至於遭到刑罰,“邦無道免於刑戮”。說明這個南容,不僅有用世之才,也有自處之道。也就是《中庸》中所說的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這個“國無道,其默足以容”,是很難做到的。一般有才能的人,往往有著特立獨行的性格,尤其處於黑暗的時代,恃才傲物,憤怒反抗,遭禍遭災是經常的。而南容恰恰既有用世之才,又避免了有才之人的處世缺陷。選女婿,像屈原這樣的人不行,雖有才有德,卻在黑暗的時候硬要出頭,最後被逼得在流放途中投汨羅江而亡。再有才有德,哪怕你有《離騷》、《九歌》、《天問》傳世,可是人都沒了,侄女靠誰去?傅雷這樣的更不行,孤傲硬強,總不能讓侄女也與其一起上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