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南容的結論,是孔子經過細心考察得來的。如孔子有一次發現南容對《詩大雅抑》特別感興趣,反複詠誦,一連讀了三遍:“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白圭是一種玉,是說它上麵的汙點還可以磨去,可是如果人說話不注意,一旦說錯就沒法挽回了。從這裏既可以看出南容對於品德的注重--古時君子往往以玉潔冰清來表達對於品德的追求,又可以看出南容是個相當謹慎的人。
孔子找侄女婿比找女婿慎重得多。在《論語憲問》篇裏,孔子對侄女婿南容還有過一次考察。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這個南宮適,就是南容。關於善射的羿,魯迅先生曾經寫過一篇《奔月》的曆史小說。南宮適問老師:那個夏朝有窮國的國君羿的箭術那麼好,甚至可以射下太陽來,想稱王,卻被他的臣子寒浞殺掉了。而那個力氣大得可以把江河裏航行的船一手抓起來在陸地上行走的奡,也不得好死,為少康所誅。可是大禹和後稷,雖然沒有羿和奡那麼大的本事,隻是規規矩矩去種田,卻得到了天下。這是為什麼呢?這個問題當然是無需回答的,提的問題本身就已經含有著答案,並且顯示著提問題之人的思想與認識境界。所以南宮適一退出去,孔子就忍不住地告訴其他學生說,好一個君子,思想這麼正確純正,又這麼崇尚道德!
何況南容還是個世家子弟,以後的日子應當是富足的。
顯然,侄女婿要比女婿優越。真是實際又仁義的孔子,既是自己心中自然的選擇,為女兒、侄女選擇了優秀而又可靠之人,又可免於街坊鄰居偏愛女兒之類的閑話。
素描之五:發牢騷與樂觀態度。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論語子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鳳凰不飛來了,黃河也沒有八卦圖出來了,我這一生恐怕是完了吧!
這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這不僅是一種不被世用的苦悶,更是一種“兩間荷一戟,吾自獨彷徨”的孤獨。“沒有人了解我啊!”“我這一生恐怕是完了吧!”這個牢騷可是發大了。類似這樣不被人知不被世用的牢騷,孔子是經常發的。“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我的主張真的就不被世人所用了,我隻好乘個木筏到海上去了。
隻是孔子並不隻是發牢騷,他還要從牢騷裏跳出來,保持一個樂觀向前的人生態度,“知其不可而為之”。子貢問他,老師如何對待這種沒有人了解的現實呢?老師說:“不怨天,不怪人。我下學人事,知道人事有順有逆,因此不怪人;我上達天命,知道天命有窮有通,因此不怨天。沒有人了解我怕啥,還有老天了解我呢!”
孔子說這個話的時候,當是在他結束流亡生涯回到魯國之後了。此時,他不僅知天命,而且已經逼近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
此前,在他流亡歲月的末了,訪問葉公的時候,這個好龍的葉公就曾問子路:“你的老師孔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向心直口快的子路,這次倒讓葉公給問住了。如果葉公說孔子的不好,子路可能會有說不完的反駁的話,可是一下子問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可真是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況且老師太豐富多彩了,怎好驟然作答呢?葉公走了之後,子路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老師。孔子卻毫不遲疑地對子路說:“你何不告訴他,我是一個發憤研求學問,常常忘了吃飯;當學問上有所發現與長進,就會快樂得忘了憂愁,甚至忽略了衰老的到來。”(“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論語述而》)
這是真正的快樂,一種忘食忘貧忘憂的快樂。這種快樂,實則是一種人生高境界上的澹定,物我兩忘時的真快樂。同一章裏,孔子還說過讓天下的知識分子都舒心暢意的話:“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貴,於我如浮雲。”不正當的功名富貴,就像天上的浮雲一樣,在我的眼裏一錢不值。我餓了吃點粗茶淡飯,渴了喝碗白開水,倦了就蜷起膀子當枕頭甜甜地睡上一覺,我過我自己平淡卻自由自在的日子,快樂得很!
一部《論語》,有四十五個“樂”字,卻不見一個“苦”字。苦著難著、一生坎坷又一生憂國憂民的孔子,之所以能夠“樂”在其中,就是因為他的心中樹立著以天下為己任的憂患意識。
這種快樂,到了孟子那裏,就成了一種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的浩然之氣,也就是法國哲學家柏格森所說的“蓬勃的生氣”。
素描之六:想發財又想當官的孔子。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
想當官的想法,溢於言表,而且迫切得很。子貢是深知老師想法的一個學生,他問得很有意思,雖直接又不至於讓老師難堪:這裏有一塊美玉,是把它放在櫃子裏藏起來呢,還是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賣掉呢?行商坐賈,在這裏,賈是指開店的商人。孔子當然也知道子貢亦莊亦諧的意向,但是久已藏於心上的想法,讓他急不可待地回答道:賣掉它!賣掉它!我就是那塊急待出售的玉。言外之意,是說我已經等待得太久了,就是沒有遇到一個識貨的主呢。他在《論語泰伯》裏還說過這樣的話:“學習三年,卻不想做官拿俸祿,這樣的人是很難得的。”(“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這真是將心比心的理解,並且還認為這種欲望是正常的正當的。名利濃於酒,這也是人類共同的感覺吧?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
到死而名聲不被世人稱述,這是君子引以為恨的。想出名的思想,似乎也挺嚴重。
當官,成名,孔子似乎還不滿足,他還想發財。孔子真是常人的想法他都有,而且不怕降格。瞧他這樣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
但是,孔子與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想著當官發財成名的時候,還有著另外的想法與態度--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裏仁》)財富和地位,是人人所追求的,如果不依循正當的道理和方法而得到它,一定是要拒絕的。貧窮和卑賤是人人所厭惡的,如果不幸到了這樣的地步,也決不以不正當的手段去脫離它。以上所謂正當的道理與方法,就是“仁道”。一個君子,如果離開了仁道,怎能成就君子的美名呢?所以君子要時刻把握住仁道,從不會在吃完一餐飯的時間裏離開過仁德,倉促急遽的時候固要與仁德同在,就是在顛沛流離的時候,也一定與仁德同在。
素描之七:罵人與惡作劇。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論語憲問》)
在《孔子家語》中,原壤是孔子的老朋友。馬融在《論語》注中說:“原壤,魯人,孔子幼少之舊。”《禮記檀弓》曾記載著他的一段故事,說他的母親去世的時候,孔子前去幫他治喪,他卻站在母親的棺材上、挺著肚子唱起歌來,孔子隻好裝作沒聽見。看來是一個與孔子有著不同意見且又落拓不羈的人。“憲問”中的這一段,雖然沒有見到原壤的反應,單從孔子對他的態度看,兩個人是老朋友,也許平時見了麵並不正經,要相互指責幾句,或者還要罵上兩句,我們魯西南老百姓稱這種帶點戲謔的罵叫“罵大會”,也叫抬杠。
孔子這裏就是在罵了。孔子是一看見原壤的做派就動了氣的,他兩腿八字撇開坐在地上,見孔子來了連站也不站。孔子罵得並不斯文,甚至可以叫作粗口:“你小的時候不懂禮節,對兄弟姐妹沒有愛心,長大了又沒做幾件好事,一生毫無作為,老了還白吃糧食,真是個老不死的害人精!”
罵了也就算了,孔子還動了拐杖,用拐杖敲了他的小腿,“以杖叩其脛”。不知是邊敲邊罵,還是罵完才敲。原壤到底有什麼反應,《論語》上沒有記載。我想他的嘴裏肯定也會不幹淨,說不定還會罵得更毒更辣,所以孔子的學生們也就從略了。倒是明朝的李贄,有些同情原壤看不慣孔子,出來打抱不平說:“一頭罵,一頭打,孔夫子直恁慈悲。”
孔子的惡作劇,有時也會做得出人意料。《論語陽貨》中說:“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這個魯國人孺悲,肯定被孔子討厭,他明明在家,卻要讓“傳達”告訴孺悲說自己病了,不能見人。誰知“傳達”的人剛出門,孔子就取上瑟,邊彈邊唱,故意讓孺悲聽見。表明他非但沒有生病,反而很健康,就是借故不想見他罷了。如果孔子生於今天,或許能夠當一名走紅的通俗唱法或民族唱法的歌手?自彈自唱,而且是隨手就來,可見孔子不僅是個性情中人,還對音樂與樂器確實有著相當深的造詣。
孔子真是有點任性呢。如有一次,大家都認為不該見的幾個年輕人,孔子卻非見不可。那個村子的居民因為不老實而出了名,村裏的幾個年輕人有一天去見孔子,孔子的弟子們都想擋駕,可就是沒擋住。接見了這幾個年輕人的孔子教育自己的學生們說:為何不能見他們呢?人家既然誠心誠意地來見我,而且又有改過的心意,我就應當既往不咎。
能說孔子不也是個性情中人嗎?
孔子實在是一個有趣的人,從他活潑生動多棱的語言,就可以想見他活潑生動多維的脾性。聽聽他的這句話:“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論語衛靈公》)像繞口令,搬到現代舞台上又如說相聲一般,可這就是兩千五百年前孔子說過的話。他表達的是什麼意思?意思又淺又深刻,不過是說:“一個不知道問‘怎麼樣?怎麼樣?’的人,我真不知道該把他怎麼樣了。”深進去想想,其實孔子是在講一種謹慎的態度和懷疑的精神。隻有事前多打幾個問號、多問幾個為什麼,才能把事情考慮周全,也隻有富有懷疑精神,才能有所發現、有所創造。
素描之八:孔子好掉淚。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
顏淵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貧窮一生,身體不好,去世又早,孔子真的是哭慘了。不僅號啕大哭,邊哭還邊呼天搶地地喊:啊啊,老天爺要了我的命呀!老天爺要了我的命呀!(“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這裏沒有描寫孔子的淚掉了多少,是不是把衣襟都濕透了,但是肯定是掉了很多的淚。
子路死,孔子又是這樣大哭,掉了許多的淚。
有一次,孔子偶然碰到一個老相識的喪禮,就進門吊唁。看見老相識的家人哭,他也就感動得跟著哭了起來。出來之後,又讓弟子將他鞍韉上的一個構件卸下來給喪家送去,作為祭禮,並且說:“拿進去當祭禮吧。平白無故地哭祭,不帶點禮品是不好的。”
就是看到本該清平世界才能出現的瑞獸麟出現在了亂世,他也會哭,哭它的生不逢時。看到這個不被人認識的麟被人弄斷了一隻腿,他更是大哭了。
《述而》說:“子於是日哭,則不歌。”還是在說孔子的哭,而且哭得那樣真那樣用心,以至於隻要哭過,這一天也就不能唱歌了,不是理智或禮儀上規定哭過不能唱,而是孔子因為哭而當天唱不出來。學生們既然將他哭的當天就不唱歌的小小細節寫在《論語》裏,那就說明,孔子的哭是常常要發生的,也說明,孔子的唱歌是比哭更加的頻繁。哭與歌,都要情動於衷。
淚多的人心軟,孔子當是一個心軟的人了。好掉淚的人多情,孔子當是一個多情的男兒。
孔子的多情往往會被人們所忽略。他當然也有莊嚴的一麵,但是莊嚴不能與無情畫等號。比如孔子在《論語為政》中說過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句話,就被大家長期誤解著,將“思無邪”理解為“思想純正無邪”。實則,孔子在這裏是說詩經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無不出於直馳如馬奔的真情。這裏的思無邪,是說詩人的感情像向前奔馳的馬一樣,直行不邪、不可阻擋。這“思無邪”三字,就是取自《詩經魯頌駉》,“駉駉(jiong)牡馬,在垌(dong)之野。薄言駉者,有駰(yin)有騢(xia),有驔(dian)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cu)。”壯碩的雄馬,在野外的草地上。都稱之為壯碩的,有黑白相間的馬,有紅白間雜的馬;有黃脊的黑馬,有目白似魚的馬,拉起車來強健有力又沒有偏斜啊,馬兒奔馳如飛。在這裏,“思”僅僅是語首助詞,沒有含義,“無邪”就是指詩人胸懷中熾熱的情感直馳不斜。
素描之九:不擺譜。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論語子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