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先輩們(2 / 3)

等到周武王打敗了眾叛親離的商紂,微子更公然表示降服。《尚書微子》這樣記載了微子投降的場景:“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麵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不僅犒勞獲勝的周師,還要跪著交出祭祀的權力。

對於暴君與暴君的殘暴政治,微子堅持著批判的立場;在批判不起作用,而且會成為殘暴政治犧牲品的時候,毅然選擇自我流放或曰逃亡;當新興的、進步的、順應著曆史潮流的新政權建立的時候,他又甩掉一切束縛,敢於降服--這就是孔子的祖先微子,一個反對派的微子、開明的微子、向善的微子。

對於先祖微子這種棄暗投明之舉,在“禮崩樂壞”之際同樣對社會持批判立場的孔子,以“仁”讚揚之。在《論語微子》中,孔子這樣說:“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殷有三仁焉”。

國破家亡之後,身為殷商王室的微子被周封於宋。周公代幼小的周成王作了一篇名為《微子之命》的任命書,雖然真偽難辨,但其意思卻是與曆史的事實相符的。這篇任命書相當有味道,有說教又有知心話,有警示也有勸慰和鼓勵--

成王如此說:“喂,殷王的兒子,考察古代,能尊崇有德之人,向賢者學習,完全繼承先王,修先王的禮法,為王朝做事,才能與國家一樣吉慶,永世無窮。唉!你的先祖成湯,能夠和聖人一樣偉大,上天保佑他,讓他做天子。他對百姓寬厚,革除邪虐。他是當時功勞最大的,其德行也一直傳到他的後裔,你應當像他那樣去做。你過去的名聲很好,做事謹慎,孝順父母,對人與神都很恭敬。我嘉許你的德行與你的行為,說:永遠不會忘記你做的好事。上天按時享受你的祭祀,百姓也很和諧,因此封你為上公之位,到東方的宋去做國君,你要謹慎呀!到那裏去傳布你的教化,當好你的國君。一切按照過去的規定去辦,衛護周王室。發揚你祖先的事業,把百姓管理好。永遠保持君位,輔助我周室。你的後世,代代受你保護,萬國以你為榜樣,使我周朝永遠不討厭你。啊,高興地去吧,不要違背我的任命。”

孔子的第十四代祖先微仲,按照弟承兄位的規矩從兄長微子啟手中接過宋國國君之位的時候,地位已經從商朝的王室下降為周朝的諸侯。而再由諸侯下降為公卿,則要等到孔子的第十代祖先弗父何。弗父何還有一個弟弟鮒祀,故事就出在他倆的父親宋緡公的傳位上。宋緡公死時仍然按照自己祖先殷商的製度,將宋國國君的位置傳給了弟弟熙,也就是曆史上的宋煬公。但是從西周開始,早已改了商的規矩,變弟承兄位為父死子傳。在專製製度的土壤裏,權力之爭總是最為殘酷最為血腥的,規矩也好,習慣也罷,都不過是掩飾其血腥的幌子罷了。

弗父何的弟弟鮒祀早已覬覦著國君的位置,並為獲得這個位置而積蓄力量、等待機會。他叔父熙的繼承國君,也就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當鮒祀弑殺叔父熙之時,就公然宣布:“我當立!”既然叔父已死,國君的位置當然應當落在長子弗父何的頭上。可是國君的位置卻讓身為宋緡公次子的鮒祀占得,也就是曆史上的宋厲公。曆史的記載中,大都記述為哥哥弗父何發揚風格讓位給了弟弟鮒祀。其實仔細想想,弟弟那一句“我當立”,早已透露出了曆史的真相:他有力量弑殺叔父,當然也絕對不會允許別人奪得他的“勝利果實”。

從這個事件,我們不是也可以看出弗父何的德行與聰明嗎?作為最有資格與叔父爭奪國君之位的長子,不僅沒有為爭奪宋國國君權位處心積慮--這是他的淡泊之心;而當叔父被殺之時,他當然更不會為了這個位置而自蹈死地了--這是他能夠審時度勢的聰明。於是,有德行而又聰明的弗父何,也就當定了宋國的上卿。雖然地位是由諸侯降為了卿,但是也因此而為自己的後代謀下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

弗父何的曾孫,也是孔子的第七代祖先的正考父,更是把乃祖弗父何的德行與聰明發揚光大了。他雖然連續輔佐了宋國的三屆國君--戴公、武公和宣公,卻越來越謙恭儉樸,好似全宋國就他的官小一樣。他在自己家廟中的鼎上為後世留下了這樣的銘文:“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餘敢侮。饘於是,粥於是,以糊餘口。”

先不說這篇三十一個字的銘文記下了正考父當年處世與生活的真實模樣,光是從文章的角度,這就是一篇精妙的散文。區區三十一個字,竟然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了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與外在做派,並將那個時候權力中心的險惡,暴露無遺。主要的意思就是說每逢接受提升職位的任命時,都是越來越恭謹,一副如履薄冰的樣子。我們不妨將這段銘文變作現代語再品品其中的滋味:始而低頭,再而曲背(是故意曲背,而不是背駝),三而彎腰,連走路也要小心翼翼地專撿牆根走。末了還不忘以這個家鼎說說自己生活的儉樸:我用這個鼎煮飯和稀粥,勉強糊口充饑而已。這真是個有知識的人,也是我見到過的中國曆史上最早的知識分子之一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與脾性,在正考父身上就有著活靈活現的體現。恭敬謹慎,儒雅謙讓,但是內心裏卻有著一個硬的核,那就是骨氣與自立。他的這篇三十一個字的銘文中間,有一句就透露出了這個“核”--“亦莫餘敢侮”--也就是雖然我謙遜恭謹,但是誰也不敢欺負與侮慢我(更不是侮辱)。不僅葆有著這個核,還敢於將自己的見解與追求大大方方地鑄在鼎上。

謙恭而又有著硬核的正考父,還是個文獻的愛好者與整理者,據說《詩經》中的《商頌》,就是經過他的手整理的。其中“溫恭朝夕,執事有恪”,從早到晚恭順小心,做起事來這樣謹慎,不也能夠看見他的形象嗎?他當然想不到中國知識分子境遇與地位的每況愈下,是因為專製製度越是要“加強”和“穩固”,越是不允許獨立的思考與個人的自由意誌。他當然更加想不到自己的七世孫--比自己學問更大的孔子,甚至會落到個如喪家之犬的地步。落到這個地步又能怎樣,一句“亦莫餘敢侮”的堅硬的內核--中國知識分子獨立立場的骨氣--卻讓一代又一代的專製統治者無法徹底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