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兒子孔鯉也是孔子的學生。但是作為學生的孔鯉,並沒有得到父親額外的照顧。並不像我們現在的人,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的子女在選擇學校、加分項目以及錄取等方麵,給以諸多額外的照顧與優惠。孔子當時就有一個陳國來的叫陳亢、字子禽的學生,覺得孔鯉肯定會得到父親更多的照顧,便專門找到孔鯉,問他是不是從老師那裏學到了與眾不同的東西。老實的孔鯉回答說:“未也,嚐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論語季氏》)這個叫陳亢的學生聽後特別高興,覺得自己問一而得三,既知道了學詩學禮的好處,又知道了孔子並沒有偏愛自己的兒子孔鯉。
在這裏,孔子是以自己的師德或曰人格的光明與坦誠,在對學生們進行著另外一種耳濡目染的人格教育。他對學生們說:“你們以為我有所隱藏嗎?我對你們是沒有任何隱藏的。我沒有一件行為不是對你們公開的;這是我的本心啊。”(“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論語述而》)
還有,孔子在教學中,始終堅持著一條高效的教學理念:個性化教育。百人百態,智力不一,背景不同,性格各異,孔子總會根據各人的不同,分別施教。這樣的例子在《論語》中比比皆是。如孟懿子、孟武伯、子遊、子夏等人同是問孝,孔子卻分別給以不同的回答。這不僅是孝可以有多種角度的闡述,更在於他所教育的對象有著差別。再如,顏淵、仲弓、司馬牛、樊遲等問仁,孔子更是分別給予著各異的回答。
有著這樣的個性化教學,也就屢屢出現經典的教學相長的場麵。
如《論語先進篇》中的一個教學相長的情景,就是堪稱經典、能夠傳之於萬世仍然新鮮如初的。一種師生間的坦白與友愛,一種教、學時的融洽與歡情,躍然紙上。有一天,子路、曾皙(名點,曾參的父親)、冉有、公西華四個高材生陪著老師隨意地坐著。這時老師孔子先發話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比你們大幾歲,就認為我了不起。你們平日裏好抱怨說‘人家不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們,並打算請你們去做官,那你們怎麼辦呢?”
性格魯直的子路不等別人答話,便搶先回答:“假使有一個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春秋時期,這當是一個諸侯國中的大型國家了,處於幾個大國之間,在強敵環伺之下,又經過連年戰爭,財政危急,國內又加以災荒,像這樣一個國家如果交到我子路手上,我隻要花三年的時間去治理,就可以使這個國家的全體人民,人人都有勇氣,每個老百姓都知道如何走好自己的路。”
冉有是一個謙謙君子的形象,他的回答與子路截然不同:“隻要方圓六七十裏或者再小一點的小國家交給我讓我來治理,花上三年的時間,我可以使這個國家社會繁榮,人人富足,至於修明禮樂的文化建設,則隻好等待高明的人才來著手了。”儀表端莊的公西赤回答得又有不同:“不是說我已經很有本領了,但是我願意好好學習。在祭祀的工作中,或者同外國的盟會中,我願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
到了曾參的父親曾點,才真正到了高潮。
孔子聽完以上三人的回答,轉過頭來問正在鼓瑟的曾點:“曾點,你怎麼樣呢?說說看。”正在悠閑地鼓瑟的曾點聽到老師在問他,便稀了瑟音,讓手指在弦上輕輕一攏,瑟弦發出鏗然的響聲,然後離開彈瑟的地方,站起來對老師和他的同學說出了自己不同的想法:“我隻是想,暮春三月,厚重的冬衣也換上輕便的春服,和五六個成年人與六七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起到沂水岸邊曬曬太陽,再上高高的舞雩台上吹吹和煦的暖風,高興地跳舞歡叫,盡興了就快快活活唱著歌回家去”(“暮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篇》)人與人和諧為一體,人與自然和諧為一體,而人的內心也便化成為一種和諧圓融的世界了。每每讀至此處,心曠神怡之時,也會有一種疑問冒出:北方的三月,還是相當寒冷的,沂河裏是無法遊泳的,這個“浴乎沂”該作何解釋?隻要將身心沉潛在曾點所描繪的那個境界裏,就會自然地想到,那是到野外的沂河邊,沐浴太陽呀。要知道,冬天的寒冷已經讓長久不能出戶的心憋悶鏽澀了,聽著沂水的流水聲,讓陽光照透身心,那是一種多麼巨大的誘惑呀!
孔子聽罷四個學子的回答,唯獨對曾點的回答迅速給以回應:“夫子喟然曰:吾與點也!”孔子大聲地感歎說,我就希望和你一樣!子路比孔子小九歲,曾點或許隻比子路小一點,冉有比孔子小二十九歲,而公西華最年輕,比孔子小三十二歲。子路長於率軍,冉有擅長理財,公西華喜好外交禮節,三人都各有專長,可以做出一番事業來。對於他們的向上與進取,當老師的當然是十分的快慰。但是老師更於世事有著常人難及的洞察,知道有才有德並不能就為世用,被埋沒甚至被委屈也是世道的一種常態。所以他才對於曾點的淡泊與超然,就多了一分理解與讚同。朱熹對於“侍坐”這一著名篇章是這樣解說的:“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這一理解,也是從平常、平淡之中,見出非同尋常的人生況味、人格追求與沒有被物異化的人性之美。
這一場景,當是發生在孔子流亡歸來後的晚年。因為侍坐中的公西華比孔子小四十二歲,孔子開始流亡時他隻有十二歲。
也許會有人說,多沒出息呀,不就是玩嗎?入世的孔子不會如此吧?其實,仔細想想,孔子之所以對於曾點的回答給以這樣的讚同,就是因為曾點的追求裏包含了孔子與他的學生們最高的追求。人性的孔子怎能不讓美好的人性充分地展示與流露?一種生命的歡樂與寧靜,就在這春風春水之中化作美麗的彩虹。其中不僅展現著人性的最高境界,也隱含著他們師生最高的思想與政治追求。隻有到了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濟繁榮、天下太平的時代,隻有到了連知識分子與平民百姓也能夠享有民主與自由的社會,才能享受到這種“暮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真、善、美的人生的幸福。
這是一種大同世界的至境啊!
兩千五百年前的瑟音,依舊餘音嫋繞。
這種自由式、平等化、各抒己見的討論、研究模式,是這座杏壇的一個突出的特色,僅是《論語》一書,就有很多這樣的記載。可以在師生之間,也可以在學生之間;有時是論人,有時是議事;或哲學,或政治,或生活,或經濟,可以是天下大事,也可以是雞毛蒜皮;會娓娓道來,層層遞進,如剝筍之妙;能劍拔弩張,飛流直下,具破竹之勢。見仁見智,暢所欲言,於自由之中增長智慧,於平等之處豐富思想,更於這種教學相長之中建立師生間的友愛,培養教與學的興趣,也收獲教與學的歡樂。
不妨讓我們一一領略他們的友愛、興趣與歡樂。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論語學而》)
這是孔子與學生之間的研討。本來子貢開言就有了高的境界--貧窮卻不巴結奉承,有很多錢卻不驕傲淩人,怎麼樣?一個“何如”,可以想見子貢心裏是有著得意之色的。他是看多了爭權奪利、貧而諂、富而驕的世態,才說這個話的,而且他也有資格說這個話。他是既獲得了錢財又獲得了社會重用的大才,卻能夠做到不失人的本性,不諂不驕。他覺得能夠做到這樣,肯定會得到老師的讚同吧。但是老師卻僅僅以“可也”回答,並說“還不如貧窮卻樂於道,有錢卻謙虛好禮”。子貢聽了,當然是眼睛為之一亮。但是子貢並不隻是佩服與接受,他是在老師的基礎上,又有著深的思索:“《詩經》上說‘要像對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樣,先選料,再糙銼,然後再細刻磨光’,就是說的這個意思吧?”孔子在教學中是表揚與批評並用的,當然他也知道是以肯定與表揚為主。這時,老師高興地表揚說:“賜呀,現在可以與你討論《詩經》了,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就能有所發揮,舉一反三了。”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誌?”
子路曰(又是子路搶先發言,無需舉手然後再讓老師決定,當然也就沒有誰的家長請過老師吃飯,老師就多叫誰發言):“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
子路曰:“願聞子之誌。”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
這是多名學生與老師在一起的研討。真見各人風采,又見學習氣氛,風采是盡顯人性自由之美,氣氛是突出平等研究之樂。顏淵真是文質彬彬的賢君子,張口就讓人感動,他的誌向是:自己有了優點長處,並不在心裏滿足,對別人做了善事,也不在心裏感到對人有了恩惠。子路真是仗義,自己的好東西全與朋友一起使用,用壞了也沒有一點遺憾;子路更是率真,你老師不能光考我們,我們也考考你老師,“願聞子之誌”,請老師也說說你的誌向。老師畢竟是老師,對於子路的“唐突”一點也不介意,非但不介意,還將心剖露:使老年人都得到安養,使朋友們都相互信任,使青少年都得到照顧。真是天下為懷啊!
子遊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
子夏聞之,曰:“噫!言遊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論語子張》)
這是學生與學生之間的研討,已經有了點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味道了。
子遊說,子夏的學生,叫他們做做打掃衛生、接待客人、應對進退的工作,那是可以的;不過這些隻是末節罷了。做人的根本道理卻沒有學會,這怎麼可以呢?子夏當然會有子夏的道理,上來就是帶著些氣的語氣詞:“噫!”而且第一句便對子遊(姓言名偃)的否定進行否定:“唉!你言遊說錯了!”並接著說了一通道理:君子所應學習的道理,哪一樣要先傳授,哪一樣要最後傳授呢?如果以認識草木作為比喻,就是要先區分為各種各類。對於君子所應學習的道理,怎麼可以任意妄加批評呢?在教導中能夠有始有終全麵兼顧的,大概就是聖人啊!
有時,孔子又會以同一個問題,分別讓自己的學生單個作答。這既是考察鍛煉他們的自主回答問題思索問題的能力,又是對於已經達到高層次學生的一種教學方法。如對於“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同一個問題,子路、子貢、顏淵分別進入老師的房子,做了不同的回答--“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路);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貢);“知者自知,仁者自愛”(顏淵)。老師也分別給以不同的點評--說子路“可謂士矣”,說子貢“可謂君子矣”,說顏淵“可謂明君子矣”。(《荀子子道》)其實,這也是三種做人的境界,既相互融合,又有著層次的區別。子路的讓人知己、愛己,顯然要比子貢與顏回的境界低了一些。乍一看顏回的回答,也是從自己出發,但是這個“自己”,已經包含著子貢的知人、愛人,而且更加地強調了內省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