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需要孔子回去。孔子更想回到魯國。這兩個條件一起具備的日子來了,公元前484年(魯哀公十一年),孔子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還是在陳國的時候,孔子就忍不住發表過回家的“自白”:“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黨在古代是鄉黨的意思,在這裏就是指他的魯國的弟子們。回去吧!回去吧!這是孔子內心的真實道白。回去幹什麼呢?重新設壇授徒,教育自己的弟子。他說他們是些有大誌有豪氣又有見識有文采的青年,隻是還不成熟,還沒有做事的經驗與能力,需要鍛冶與指導,猶如一塊斐然成章的錦緞,還需要高超的裁縫進行精心地裁剪,方能成為合體的衣裳。
就要年屆七十的孔子,當會常常回首往事的吧?他知道,已去的歲月裏,哪一件高興的事暢意的事,不都是與自己的學生與教育有關?如果說苦樂參半的話,而這一半的樂或曰幸福,不就是來自於自己的教學事業之中嗎?這十四年的漫漫流亡之路上,當然總有弟子相隨身邊,並始終沒有停止教育自己的弟子。可是,這畢竟是小規模的,也隻有十數個弟子,而且大部分是已經學有所成早已可以出師的了。可是在魯國,卻是有著三千弟子的啊,而且是三千忠誠而又青春勃發的弟子。那種滔滔不絕,那種吟詠歌唱,那種知識與實際相結合的縱橫馳騁、海闊天空,以及教學相長的心靈的解放與開拓,都是那樣越來越強烈地讓他將眼睛一次次地轉向泗水邊的那塊生他養他的地方。
那裏當然還有他的唯一的兒子伯魚。他讓家鄉的人捎過信來,說自己的身體也已經大大不如從前了。不過,伯魚也讓人帶過來了好的消息,說自己也可能要有自己的後代了。這些是多麼的讓他牽掛。隻是那個伴了自己一生卻又沒有享了幾天福的妻子亓官氏,已於上一年去世了。也許,他們的夫妻生活過得並不和諧,甚至有著某種隔膜。亓官氏對於孔子,也許沒有顏征在對於叔梁紇的那種理解與追尋。在魯國最終不能見知見用的孔子,心中的孤獨是難免的。而精神與思想上的不懈地探尋,更讓他的這種孤獨在家庭之中難以得到理解與慰撫。這,也許是他流亡列國十四年的原因之一吧?即使如此,孔子的心裏,還是有著哀傷,甚至會有點點的歉疚泛起。畢竟,一個女人,最是將自己的丈夫當作天的。可是十多年來,她的天卻不能為她遮風擋雨,更不要說人之常情的夫妻生活。是的,趕緊回去吧,回去了,也好在她的墓前站站、想想,再陳放上一些哀思。
孔子也觀察到了一個現象,跟隨自己的弟子們,是越來越頻繁地來往於衛魯之間了。他們或者在魯出仕,或者處理一些事務,還有沒有說出口的、也許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要與自己的家人特別是自己的女人相見相晤相親相融。作為老師,自己是忽略了弟子們的這個方麵了,他們都是正處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啊。一群男爺們兒,在十四年的風雨之中,竟然與女性處於一種隔斷的狀態,這既是一種堅韌,當然也是一種殘忍。還有那個南子,她的心與她的貌畢竟都是讓人無法挑剔的,也是讓人不能忘懷的。自己的在衛被尊重受款待,不也是有著她的一份寬容一份功勞的嗎?
還有,還有無法與弟子們述說明白的關於生命、關於人的生死的哲學與實際、身體與精神的問題,最近一兩年來是越來越多的縈繞在自己的腦際了。頭發越來越多的白了稀了,雖然思緒更加深長而高遠了,但是精力的不濟卻讓他時時感覺到那個不出口的“死”字,其實是這樣清楚地常來打擾了。他不說,但他想到了。而自己那個龐大的文獻整理計劃,甚至還沒有正式開始。
陳、蔡絕糧之時師徒之間的那次對話與研討,孔子還會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與反思。顏回那既慷慨激昂又深思熟慮的論說,著實讓老師高興與欣慰。“老師的學說博大到極點了,所以天下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納得下。雖然是這樣,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推銷推行自己的學說,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麼關係呢?不被接受,這樣才更能顯現出君子的本色!一個人不研修完美自己的學說,那才是自己的恥辱。至於已經下了大力氣甚至是畢生精力研究的學說不能夠被人所用,那隻能是當權者的恥辱了”,孔子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裏默誦顏回的論說。
可是這十四年的碰壁,比什麼都有說服力,它的全部內容包括這十四年之旅的大量細節,都在指向一個結論:自己的理想與主張,在這樣的時代這樣時代的天下,是無法行得通了。他又想到了那個叫桀溺的隱士的話,“禮崩樂壞,戰亂不止,爭權奪利,世風日下,這已經像滔滔的洪水,成了時代的潮流,誰也沒有力量去變革它了”,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列國諸侯的權力包括他們不斷變化的國土,哪一點不是從反叛周天子那裏來的?而且他們還在謀劃著奪取更大的國土與更大的權力,可如今孔子卻要讓他們遵守周禮的秩序,施行仁政,天下歸於天子,這不無異於更大範圍地與虎謀皮嗎?再者,就是從孔子師徒的影響與力量來說,想讓各諸侯國毫無顧忌地任用孔子,確實有著相當大的難度。那時的諸侯國,多則數百萬人口,少的也不過幾十萬人口,而孔子光是弟子就有三千之眾,況且是藏龍臥虎。如果放手重用孔子,以他們的能量與影響,恐怕擔心政權被顛覆的國家不會隻是一個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