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執其中”:孔子的中庸思想(2 / 3)

就是這個小小的欹器,也還表達著天、地、人之間的關係及合理關係的關鍵所在,這便是“中而正,滿而覆,虛而欹”。

當然,這種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更不是僵死的。這種關係也隻有在不斷的更新、變化之中,才會產生出新生與力量。因為這種關係,正是對於世界萬物及人類社會生長變化的一種反映。“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世界萬物與人類社會無時無刻不處於變化之中,一如欹器中水量的變化。也隻有有了這種變化,才能促進事物的新生與前進。持中,並不是保守,更不是一成不變的死守。這種死守當然是違背自然發展規律與社會發展規律的,是一種偽中庸。關鍵就是要我們通過掌握與運用中庸之道,去認識辨別發現事物發展的現狀與未來,從而清醒地把握行動的方向,也就真正地達到人的解放與主動之下的自由,並由此迸發出無窮無盡的能動性與創造力。世界猶如無數個大大小小環環相套的欹器,每一個欹器的變化,都會影響到相近相觸的欹器的存在與變化,隻有能動地看清楚並把握住這種變化關係的時候,才會做出真正“中”而“正”的行動。

但是,中國的專製統治者最喜歡一元,最憧憬一元之下的所謂的“中正”,甚至還會美其名曰“中庸之道”。但是萬馬齊喑並不是風和日麗,墳墓般的寂靜更不是真正的穩定與和諧,這實則是戕害生機與活力的專製,是對於中庸之道的背離與背叛。中國的知識分子,也便在這種統治者長期形成的“一元”獨生獨存的格局裏,習慣於奴性思維,習慣於歌功頌德式的黑白顛倒,當然也就從根本上萎縮甚至毀滅了獨立思維的權力與能動。本來應當有著不盡生機的中庸思想,也被偷梁換柱成死氣沉沉的教條。隻是,自然與社會的發展運行,並不以專製者的意誌為轉移(哪怕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專製),一個多元的世界多元的時代正在到來,政治的多元、經濟的多元、文化的多元,思想與生活的多元,這是任誰也無法阻擋的總趨勢。因此,變革與維新,也就成為剛剛開始的新的世紀主旋律。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也”(《中庸》)這裏的“反”同“返”,孔子是在把生在當下卻要複古倒退者,斥之為愚蠢的剛愎自用,是要將災難惹上身來的,表示著強烈的進步與變革的積極態度。

孔子中庸思想中的這種變化不息、革新不止、常流常鮮的精神,在他對待水的態度上,有著集中而又令人思之無窮的表達。

還是在《宥坐》篇中,就有孔子對於水的透徹的觀察與體會。孔子觀於東流之水。子貢問於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穀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誌。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這是在說水,也是在說自己,同樣是在說心中所向而往之的中庸之道。普及萬物而不居功自傲,這是水之德;水往低處流,雖曲折卻有一定之規,這是水之道;不甘於長期被拘被囿,又會決而前行,就是遇到百仞的懸崖,也會欣然飛下化著浩然瀑布,這是水之勇;用水還可以測出地之水平,這是水之法;水滿了也不用拿來刮鬥斛的概去刮平,這是水的正;雖柔弱卻能夠無微不達,這是水的明察;流出流入,奔流不息,常葆鮮潔,這是水的善;百折不撓,永向東方,這是水的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隻此一句,也會不朽了。這不隻是對於生命與時間一去不回的喟歎,也是對於生命與萬物生生不息、進步不已的喟歎。這不舍晝夜的常流常新的流水之中,不正藏著他的中庸之道嗎?幾乎就在同時,古希臘的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同樣也在觀水,也在臨水而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雖分東西,卻是天下同理,人同此心。

在孔子那裏,中庸,以其度德,則是善,至善;以其審美,則是美,大美;以其衡物,則是正確,事物正確的規定性,以及遵循正確所產生的欣欣向榮;以其品時世,則是和,仁籠罩下的祥和與蒸蒸日上;而以其觀照心靈,則是圓融,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無可無不可的安詳與歡樂……既有著濃鬱的道德色彩,更具有世界觀、方法論的哲學境界。

孔子的觀水,當然是悟出了中庸的道理。同時,孔子的觀水,也向我們提出了中庸思想帶給我們的課題之一:通過中庸之道,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也就是“天人合一”。這正如錢穆先生所說中國文化之所以能夠“屢仆屢起,綿延數千年不斷”,就是“因於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自古以來既能注意到不違背天,不違背自然,且又能與天命自然融為一體”。

達到與自然和諧,其道也在於將人納入於整個大自然的序列之中,並以尊重與愛護的態度,對待大自然。如孔子主張“君賜生,必畜之”(《論語鄉黨》),君主賞給的牲靈,不要宰殺,要善養之。在第一章中,曾經說到過“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也是這種對於自然界生命的尊重與愛護。網上的大繩叫綱,用它來橫斷水流,釣隻有一鉤,而綱上則要懸掛數十鉤。在《禮記王製》中,有著詳細的規定與勸誡:“天子打獵不能用合圍的方法一網打盡,諸侯打獵,則不能成群地捕殺”,“昆蟲還沒有下蟄冬眠,不能放火焚草肥田。不要捕殺幼獸,不要掏取鳥卵,不要殺害懷胎的母獸和剛出生的小獸,不要傾覆鳥獸的巢穴”。後來的孟子,將這一思想更加發展,他主張不能用細密的網打魚,以免殃及小魚,喪失漁獵的資源;進山砍伐木材要遵守規定的季節,以免影響樹木的生長,以保障自然資源的取之不盡等。

《國語魯語上》中,載有這樣一個故事:魯宣公於一年夏天到泗淵張網捕魚,卻被一個叫裏革的魯太史“斷其罟而棄之”,將他打魚的工具都給毀壞了。不僅毀壞了魯國國君的打魚工具,還把魯君教訓了一番:古人在“大寒降,土蟄發”時才開始捕魚,而在“鳥獸成,水蟲孕”的夏天是不允許捕魚的。

因為大自然更是多元的,因其無限多元才有了無限無盡的生機。一枚草芽,一隻螞蟻,都是大千世界達到中庸或曰圓融的一個部分,並有著自成一體的生命“世界”,也因此都有著存在的充分理由。草芽、螞蟻尚且如此,何況我們人類。試想如果世界隻讓一種生物、一種植物、一種動物存在、統治,那還成什麼世界!毛澤東的詩句“萬類霜天競自由”,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都是講的這種萬類多元自由生長的欣欣向榮的景象。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這是孔子有關水的又一次論述。我們不妨還原一個《論語鄉黨》中那個人在山中與鳥相融一體的場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孔子與學生子路在登山遊覽。魯國都城曲阜四周是都有著山的,可是去城北的石門山、那座後來接納著孔子的後裔孔尚任寫出了《桃花扇》的幽雅之山?到大山中去,帶上子路是最自然不過的。孔子以一米九一的身高,有著勇力自不必說,子路更是勇敢忠誠,遇到野獸等危險,師徒二人是滿可應付裕如的。到了山中,他們突然看到幾隻山野的母雞在山梁上悠閑地覓食,或者用嘴啄梳一下翅上的羽毛,間或還相互友好地望望,好像對他們的到來不聞不問。是山雞安閑的舉動引起了師徒的注意?他們的臉上露著激動的神色,子路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而夫子則在恬淡的表情裏,升起了肅穆。誰知,他們的臉色剛一變化,這些山雞便一齊飛向天空,盤旋了一陣,瞻視詳察,才再飛下停在了一處。望著飛去又落下的山雞,孔子禁不住感慨道:“這些山野的母雞啊,它們是懂得時宜呀,懂得時宜呀!”子路聽了,似乎明白了老師心中的意思,便朝著這些母山雞有些敬意地拱拱手。母山雞們看看他們,再看看他們,便張翅飛遠了。“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論語鄉黨》)

這樣一幅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情景,我們是隻能望古興歎了。

當我們在巨大的利益驅動、“政績”盲動、“腐敗”躁動之下,將我們的資源進行了掠奪性、粗放性破壞,而使環境遭到空前的、難以複蘇的毀壞之後,再來閱讀、學習、回味孔子中庸思想中人與自然的和諧論述時,我們會有一個深切深長的自省過程嗎?

孔子中庸思想所提出的第二個課題,便是人與人的和諧,或者叫人與社會的和諧。

在《中庸》裏,孔子曾經這樣讚揚舜:“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我們對這段文字,應當留意以下幾點:一是舜好問,孔子也好問,“入太廟,每事問”。而這個問,就是我們現在的調查研究,也可以說是一種掌握與學習,這是“知”的第一步,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步。這裏麵,還有一個態度問題,即自覺地養成“問”的習慣。二是問與察“邇言”相結合,這是一種求實求真的精神,已經從對事的認知而達於對人的認知,這個途徑,便是好問與察邇言,並從日常淺近的話中見出事實,並讓事實說話。三是在問與察邇言的基礎上,“隱惡揚善”,做出正確的選擇,也就是“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於民”。而且最終落實到“民”的頭上,這就體現出了“人本”與“民本”的思想。整個過程的完成,也便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中庸”。

這是執政者與士、君子需要做到的一麵,也就是“博施濟眾”的仁。能夠做到“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於民”,社會的祥和與蒸蒸日上也就是必然的結果。而要使執政者或天下的知識分子都自覺地做到這樣,又需要有一個科學而完善的機製,也就是一個與專製正好相反的民主製度。因為,隻有一個真正的民主製度,才能有真正的自由與平等,也才能有真正的言論自由與有效監督。也隻有有了這樣一個先進製度的推進與製約,也才能達到“舉直措諸枉,能使枉者直”。如此看來,也隻有一個民主的製度,才是真正的仁的善的製度,才能使社會達於小康,再達於大同。

當然,這種執中,絕不是折中調和。當我們深陷極端(更多的是極“左”)而不能自拔的時候,竟以極端之心對孔子的“中庸”誣蔑以“折中調和”。豈不知,“折中調和”,正好是孔子中庸所根本反對的。

終其一生幾乎都在社會的基層生活的孔子,最為了解世道的艱辛、執政者的黑暗和小人的卑鄙。雖然如此,他更加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累累若喪家之狗的時候,也不稍改其誌。他知道,這個社會必須改變,人心必須改善,因此,他的中庸思想,也便具有著直麵矛盾的大勇和主動解決矛盾的大智。

所以,孔子說,如果不能與中庸之士一起奮發做事,那就與狂狷之士一起向前吧,因為狂者誌向高遠一力向前,而狷者則潔身自好有所不為。(“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論語子路》)

由此,孔子主張“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對於孔子的這句話,楊伯峻先生解釋為“君子用自己的正確意見來糾正別人的錯誤意見,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處,卻不肯盲從附和。小人隻是盲從附和,卻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見”;傅佩榮先生注解為“君子協調差異,而不強求一致;小人強求一致,而不協調差異”;錢穆先生譯作“君子能相和,但不相同。小人隻相同,但不相和”;匡亞明先生則認為“在先秦朝代,人們把保持矛盾對立麵的和諧叫作和,把取消矛盾對立麵的差異叫作同,和與同有原則的區別”。綜上所述,都沒有離開孔子所言的大義,但我認為匡亞明先生的解釋離孔子的真實的本義也許更近一些。君子從和的目的出發,克己用禮,但卻堅持自己的原則,最終達到和的結果。小人則一切從私利出發,隻要對自己有利,可以明知於事於人不利,也虛偽地與別人保持一致,這種無原則的“一致”,就是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