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79年:孔子之死(1 / 3)

二月五日

公元前481年(魯哀公十四年)的春天,魯國的貴族們在大野(現在山東巨野)打獵,叔孫氏的管車人鉏商捕獲了一隻奇異的野獸。載了歸來,叔孫氏看到了這樣一隻根本叫不出名來的野獸,認為不吉祥,就把它送給了管理山林的人。博學多識的孔子聽說竟然有這樣大家都不認識、叫不出名字的怪獸,便前去觀看。誰知孔子一見便如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連連地反問:“你為什麼來啊!為什麼來啊!這是麟啊!”(“麟也!胡為來哉!胡為來哉!”胡仔《孔子編年》)說罷,又掩麵大哭,淚水連衣襟都濕透了。

叔孫氏聽說七十一歲的孔子竟然為了這隻叫麟的野獸哭濕了衣襟,也覺得這隻獸非同小可,便從管山林人的手中要了回來。

隻有學生子貢心疼著老師。他邊攙扶著大哭的老師邊小心而又好奇地詢問:“老師為什麼哭它,還哭得如此傷心?”孔子這才止住哭,對子貢說:“麟是瑞獸,含仁懷義,隻有政治清明社會和平,遇到仁愛的君王它才出現。可是現在是惡人當道的亂世,物欲橫流,禮崩樂壞,麟卻出來了,它這是生不逢時必遭殘害的呀。你不是看見了嗎?它的一條腿已經被粗暴地折斷了,‘出非其時而見害,吾是以傷焉!’”說罷,又是痛哭失聲。

子貢最知道老師。他清楚老師哭麟也是在哭自己,哭與自己有著一樣命運的知識分子,老師是在為天下眾生而悲傷,是在為無力挽救的世道而難過。那就讓老師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吧。他知道,處在這個混賬的世道下,也隻有老師敢歌敢笑敢怒敢哭。老師見到麟時的那一聲“吾道窮矣”的歎息,是那樣的震撼著他的肺腑。子貢後來也終於明白,老師正寫著的《春秋》,為什麼到了魯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便戛然而止。

子貢還將多次經曆老師的痛哭。就在老師哭麟的當年,老師最得意的學生顏回死了,死於窮困與疾病。這樣一個最好的人卻最沒有得到社會的任何使用。雖然他簞食瓢飲,卻不改其樂,但是社會幹什麼去了?當政者幹什麼去了?為什麼會忽略了他,並要讓這樣一個君子中的君子、賢者中的賢者受著冷遇與慢待、貧困與饑寒?子貢當然不會忘記,老師哭顏回哭得那樣的傷心,他的身子就如樹葉在風中顫抖。顏回走了。接著,子路又死了,死在老師七十二歲上。這個“片言可以折獄”的子路,也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死於春秋末年常有的內亂。

老師又哭,還是哭得那樣傷心。

接連的打擊,就這樣降臨在已經迫近生命最後時日的孔子身上。

終於到了公元前479年(魯哀公十六年),夏曆二月五日(周曆四月五日),子貢前去看望已經病了的老師。孔子在心裏是有著感應的,他越來越想自己的學生了。顏回走了,子路走了,閔子騫走了,仲弓等人都走了,連兒子伯魚也走了。老師知道,那個子貢該來看他了。果然子貢來了,上午的太陽從寒風裏篩下,沐著正在悠然散步的自己的老師。子貢突然感動了,幾十年的歲月裏,就是這個人像父親一樣用全副的心血教育著一茬又一茬的學子,沒有一天的懈怠。他看著這個病了的老師,拄著拐杖,風正吹動著他的白發與白了的胡須,仍然是那麼的高大。高大之中,還更有一種飄逸與灑脫,鑄於這金黃色的陽光裏。一個想法就在子貢的心裏萌動一如星辰升起在夜空裏:這個人,眼前的這個老人,這個從百姓中來又歸於百姓的人,肯定要成為有人類以來,最為不朽的人了。

子貢看到了老師那急切的眼神。他緊走幾步,撲到老師的跟前,攥緊著老師的手。手是這樣的冰涼,還有著微微的顫動,子貢本能地更加地攥緊了。他下意識地覺得,要通過自己的手,將自己的體溫傳給老師。但是他,突然在這寒風裏感到著一股強烈的暖流,從這雙冰涼的手上傳達於自己的心上,還有嫋嫋的音樂在這暖流之上盤旋。有淚水就在子貢的臉上悄然滑落了。

老師似乎沒有看到這些。他埋怨著子貢:“早該來了,怎麼來得這麼晚呢?”一邊埋怨,一邊將昏花的眼睛從子貢的頭頂望向遙遠的天際。有一聲歎息,從他胸膛的深處露出。隨之,孔子便唱起歌來:“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斷了!哲人要死了!(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蒼涼如鍾,孤寂如磬,清純如瑟,回響在寒風裏。

唱著的老師又哭了。淚水如小溪般歡暢地流淌。子貢聽到老師如歌的傾訴:“天下無道久矣,沒有人能夠尊奉我的主張,‘莫能宗予’。夏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在東廂的台階上;周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放在西廂的台階上;我們殷商的人死了,是將棺材停放在堂屋的兩柱中間。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柱中間,受人的祭奠,子貢啊,看來,我就要死了。”

子貢驚詫了。老師真的要死了嗎?可是老師卻像談論四時運轉一樣的超然物外,雖然含著鍾的蒼涼、磬的孤寂、和瑟的清純,而那顆心卻像這當空的太陽在微笑著燦爛著。

還有那陽光裏閃著玉一樣晶瑩的淚水,是老師在哭嗎?

他知道,已經不用任何安慰。老師當然是在哭學生,哭自己,哭這個苦了天下蒼生的無道的社會。但是這歡暢卻又耀著玉一樣晶瑩的淚水,又是在欣悅地向這個仍然飽含著溫情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揮手作別,更是向著那個刻刻迫近的死亡,招手相迎。這淚水又分明是一條河流的使者,正將老師的生命導入於無際無涯的海洋。

二月六日

齊魯的曠野裏,北風獵獵地吹著。

病了嗎?腳步怎麼會如此輕盈?踏在這片生於茲養於茲並將要沒於茲的土地上,孔子的心裏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感覺。

七十三年的歲月,正踏出著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他欣慰地看到,是他罄盡生命,在中國的大地上犁出了一片文化的沃野。他不能不想,走了之後,在這片沃野之上,還會因為小人的踐踏而又荊棘榛榛嗎?

孔子捋了一下被北風吹得有些淩亂的胡子,將目光灑向空曠的田野,也灑向自己曲折鬥轉的一生。他經驗過多少小人的行徑啊,也屢屢被那些得勢的小人們所傷所害所欺所騙。

我們至今翻閱《論語》,仍然能夠感受到孔子對於小人的憎惡與唾棄。他們是毀壞社會的蛀蟲,也是毒化社會風氣的蒼蠅與蛆蟲。

孔子在《論語》第一篇《學而》的開始部分,就對這種小人進行了第一次刻畫:“巧言令色。”花言巧語,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會講大道理,會往領導心裏奏事,並能裝出一副偽善的麵目,但是有一條,就是不真做正經人。“匿怨而友其人”(《論語公冶長》),這是說小人的陰險。他明明對人心裏藏著仇怨、嫉妒,卻裝出一副公允甚至親熱的樣子,與人周旋,遇到機會就會暗咬一口,甚至可以置人於死地。

正如小人是君子的一麵鏡子一樣,孔子也好把君子當作一麵鏡子,用君子的光明與磊落,照出小人的小與卑鄙與陰險來。如孔子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論語顏淵》)小人就煩別人的美別人的好,別人一美一好他就心裏難受,有時難受得百爪撓心似的,想法阻攔非要破壞或者迫不及待地去扒個豁子。於是,“成人之美”也就成了大家欣賞的一種君子之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君子能夠團結別人,卻又堅持自己的意見,不會隨聲附和,而小人正好相反,隻是根據自己的利益說話行動,哪怕明知是個謬論,隻要對自己有利,也會堅決讚成。“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論語子路》),君子安詳舒泰,從不驕傲淩人,小人卻把手中的權力(哪怕是一點點小權力)用在盛氣淩人上。究其根源,君子知道尊重人、尊重人的勞動,而小人則隻考慮自己的麵子自己的利益,從來就不會也不懂得尊重人、尊重人的勞動。

對於君子與小人,孔子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總結:“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論語述而》)這裏孔子說的是胸懷胸襟,也就是我們老百姓常說的心眼。君子是大胸懷大胸襟大心眼,坦蕩正直,光風霽月,哪怕泰山壓頂也會泰然處之;小人則是窄胸懷狹胸襟小心眼,卑鄙齷齪,陰暗險冷,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利,當狗做貓都行,就是不做人。

雖然孔子不會像道家所提倡的那樣“以德報怨”,但是他也早已釋懷了。小人的髒總是髒了自己,將自己的醜陋顯於世上,更把君子襯托得益發高大與光彩起來。孔子的嘴角間,露出了一絲別人不易覺察的微笑。他從腳下抓起一把土,輕輕地揚起,讓風吹去。他的那些對於小人的曾經的憎惡,也如這沙土一樣隨風散去,隻留下憐憫在心頭熱著。“舉枉措諸直”,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讓小人得勢、君子碰壁,但是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社會會長久嗎?違了公理違了人心怎麼可能長久呢?小人不也是受害者嗎?在社會與時代的鼓勵與慫恿下,他們讓自己寶貴的生命醬在汙穢之中,並成為對社會與他人有害的蛆與蛀蟲,這是可悲可憫的呀。風中的孔子,期待著自己用數十年歲月所耕耘出的那片文化與教育的沃野,能讓更多的君子長成大樹,甚至期待著在中國層出不窮的小人,也能夠在這片沃野裏變成君子,過上幾天光光明明、坦坦蕩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