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越來越大了。太陽,正在東方升起。
二月七日
孔子不知道,雲彩是在夜間湧起的。但是他似乎對於雲彩的蔽日並沒有什麼感覺,心頭仍然晴朗著。
後世加給他的頭銜他當然無從知道,但是學生們已經把他尊為“聖”了。他記得那是在與子貢的一次談話中,子貢曾經問他:“夫子聖矣乎?”當時他回答子貢說:“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誨不倦也。”子貢這時就說:“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即聖矣!”(《孟子公孫醜上》)
其實,稱號是什麼有什麼意義與關係呢?在他一生裏,不管窮通與否,他不過始終在以一個君子要求自己罷了。一部《論語》,竟有一百零七次說到君子。他曾經告誡過自己的學生子夏,要他們當君子儒不要當小人儒。當老師的,自然要言行如一、表裏如一、做好表率了。
將天下蒼生的苦難擔在自己的肩上已經很久了。君子不擔誰還去擔?頭破血流過,走投無路過,甚至還遇到過看似無法越過的絕境。但是有過一刻的憂愁與恐懼嗎?沒有,從來沒有。“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七十三歲,不能算短了,誰能知道一個無愧無悔著的生命,是多麼的快樂嗎?
他為擔著天下蒼生的苦愁而快活著。那是站在人生的高處,有風雪雷電,有險峰幽穀,有懸瀑深潭,有峭崖危石。有這些當然要萬苦千辛,要有煉獄般的考驗,但也正因為有這些,才有著常人沒有、小人更是無法享受到的巨大的收獲與歡欣。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裏仁》),讓死神把生命拿去好了。能夠拿去他的生命,卻無法拿走一個君子心頭的仁愛,因為他的仁愛已經在他的“道”中載著,直奔後世而去了。這種仁愛是什麼?這種仁愛就是既可以把幼小的孤兒也可以把國家的命脈都交付給他,就是在麵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也不會有絲毫的動搖與屈服(《論語泰伯》);這種仁愛就是“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
那是誰?那是他嗎?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孔子正從遠處而來。他乘著殷朝的車子,穿著周朝的服裝,戴著周朝的禮帽,奏著盡善盡美的韶樂,而所處的時間,正是在夏禹的時代。(“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論語衛靈公》)
大禹的時代是那樣地令人向往。大禹承接了舜的帝位之時,就接受了舜的囑托--四海固窮,天祿永終(《論語堯曰》)--假如天下的百姓都陷於困苦貧窮,上天給你的帝位也就會永遠地終止了。就是這個大禹,寧願讓自己辦公室的建築簡陋得如百姓的住房一樣,也要省出財力去為天下興修水利;就是這個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而且是新婚之後的第四天就長別家人,領導人民治理洪水去了;就是這個大禹,“親自操稿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莊子天下》)。雜為治理,腓是腿肚子,胈是肉,親自--看來“親自”一詞古已有之--操著家夥,頂風冒雨,帶頭苦幹。不僅幹,還是真幹實幹長幹,不然不會幹得腿肚子上沒了肉,小腿上磨光了毛。
戴著周朝的禮帽,乘著殷商的車子,奏著韶樂的孔子,正從遠處而來,走在夏朝的時空裏,並高聲地詠唱著:“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論語泰伯》)--舜和禹真是高大而又崇高啊,他們擁有天下、富有四海,卻整年地為百姓操勞,從來不為了自己。
二月八日
是雪在翻飛嗎?
孔子望著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縷留戀的火苗就在胸中躥起著。
他最是難舍自己的學生。
一個一個,三千個學生就在這雪的翻飛中挨個從自己的麵前走過。
多想讓他們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們的臉他們的頭他們的手。就是閉上眼,光憑手,也能摸出是顏回還是子貢。多想為他們撣去身上的雪,再為他們端上一碗開水,讓他們捧著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還暖心。但是得提前交待那個性急的子路,水燙,要慢慢地喝。不然,肯定會燙著他。多想聽聽他們讀書的聲音,那是比天籟、比韶樂都要美妙百倍的音樂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聲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天,還是汗流浹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學習起來,大家總會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於精神的妙境裏。更想再與學生們來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辯論,哪怕受更多的搶白、更多的質疑。那是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有照亮靈魂的火焰燃燒不息。顏回走過來了,我得告訴他,還是要好好保養一下身子。這不是樊須(即樊遲,姓樊名須字子遲,亦名遲)嗎?不要走得這樣匆忙吧,是不是還對於我罵你的“小人哉,樊須也”有所不滿?那次你問種莊稼和種菜的事,我確實是不懂,當時也有些躁,話是說過頭了。我現在想起來,學會種田與種菜有什麼不好呢?我不是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話嗎?老師也有不知的事情,你問得好,你不想再問問別的什麼嗎?問吧,問吧,老師真想聽你的提問呢!
可是,誰也沒有停留,還是一個一個的,從孔子的麵前走過,向前走去。
但是,在這雪落中華的時刻,無限留戀的孔子,從學生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裏,聽到了一個嘹亮的聲音,在雪野中回響:仁者愛人,仁者愛人。老師笑了,這是樊遲的聲音啊。老師繼而哭了,笑著哭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整支隊伍共同發出的生命的大合唱:仁者愛人,仁者愛人……
“德不孤,必有鄰”(《論語裏仁》),有道德的君子從此再也不會孤單了,這一列學子的隊伍,還會無限地延長、延長,壯大、壯大。
一種莫大的歡樂與幸福,就這樣充盈於孔子蒼茫的胸際。
不遠的將來,又有一個叫孟子的君子大儒,還在感歎著孔子當年的歡樂與幸福。他告訴世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樂也,而王天下不與焉。”這種歡樂與幸福,給個皇帝也不換!豈止不換,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歡樂與幸福。
雪下著。孔子笑著哭了。
二月九日
他知道母親在等著他。
那個叫顏征在的女性,注定要因為兒子而流芳永遠。
母親墓前的樹已經長得又大又粗了,而母親的容顏卻越來越清晰如同就在眼前。雖然學無常師,但是母親當然是自己的第一個老師了。母親在困境中的從容與果敢,母親對待生活的樂觀與進取,還有母親一視同仁地照顧撫養身有殘疾的哥哥,以及母親待人接物的得體與大氣,都是那樣潛移默化地教育著年幼的孔子。那座尼山和尼山上的那個山洞,好多年沒有登臨了吧?母親生前可是常常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朝著那個方向走神呢。
尤其是母親的笑容,美,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寬容。身體病著,可是隻要一看見兒子,笑容就會自然地浮現在臉上,是那樣的溫馨。流亡的十四年裏,母親的笑容就常常地浮現在自己的眼前,從而給自己艱難的行旅增添起力量。她曾為父親獻出過如花的青春,她更無言地為自己的兒子獻出了整個的生命。
如果沒有年輕時做乘田、委吏的經曆,怎會有後來“棄天下如敝屣”的胸懷與氣度?
在孔子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除了母親,還有自己的妻子亓官氏。太苦了她了,在那十四年裏,她是怎樣度過“守寡”一樣的時日呢?其中的艱辛當是一言難盡的。一絲愧疚就在心上浮起了,還有一聲輕輕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