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質疑(1 / 3)

孔子是幸運的。生在那樣百家爭鳴的時代,可以由著自己的心性說話、生活;而且一個人活過了一世,還要被百世千世的人記著說著。

但是孔子又是不幸的,一會兒被捧起,一會兒被打倒。捧起時,得到過獨尊的地位,成了打壓百家,甚至束縛天下知識分子和百姓的神靈。打倒時,卻又被踩在腳下,成了多種罪孽的替罪羊,踩的人邊踩還要邊罵:“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聖是不必說的了,孔子活著的時候,就有他的學生以“聖”讚譽其師了。孔子剛死,魯哀公便尊之為“尼父”,漢朝則尊為“褒成宣尼公”,到唐玄宗又封為“文宣王”,宋真宗更封為“至聖文宣王”。元朝,雖是北方遊牧民族入主華夏,在尊孔上卻不落後,尊孔子為“大成至聖文宣王”。到了明朝,有了點變化,在“至聖”之後加上了“先師”二字,以至到清初就成了“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畢竟到了現代,那就“偉大”吧,還要在偉大之後,加上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有時還要加上一個活動家、外交家等)。有了這樣神、聖、尊、貴的地位,當然就要祭祀,於是就有了曲阜的孔廟。從魯哀公下令將孔子的三間居屋辟為壽堂始,曆代帝王競相增擴,以至大到清代的占地一百四十四畝、四百六十多間房舍、五十四座門坊的孔廟。不僅如此,唐太宗時還下了一個詔令,要全國遍設孔廟,以至全國孔廟最多時達兩千五百多座。祭祀還不夠,“愛屋及烏”,曆代帝王還要惠及孔子的子孫後世,尤其是孔子的直係後裔。自漢高祖將孔子九世孫孔騰封為“奉祀君”後,孔子十三代孫孔霸又被封為“關內侯”,賜田賜宅。接著,孔子的嫡孫又有了“褒成侯”、“崇至侯”、“文宣公”等封號。從宋仁宗皇帝將孔子四十六代孫孔宗願封為“衍聖公”始,這封號改為世代承襲,一直延續至孫中山才算作罷。這個捧,時間之久長、地位之高崇,真可謂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也成了中國兩道“好看”的風景,皇帝那邊要世襲,嫡裔長子長孫;孔子這邊也要世襲,也是嫡裔長子長孫。隻是孔子這邊要比皇帝那邊還穩定,皇帝那邊是秦劉李趙,走馬燈似的更換,孔子這邊卻是隻此一家,別無他店。

有漲必有落。打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久,其程度之烈,也是空前絕後(但願絕後)。反孔,討孔,倒孔,批孔,聖人已成“孔老二”、“孔家店”、“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惡霸作風”、“法西斯氣味”。似乎還不過癮,又將孔子像從孔廟大成殿上拉倒剖腹遊街示眾,更繼之以扒墳掘墓,從孔子墓至其後裔之數萬墳塋全被扒開,撒骨頭揚墳,無一幸免。當然也有理論上的批判與聲討,拉出了“階級”(奴隸主階級的代表)、“政治”(倒退守舊保守落後)、“哲學”(唯心史觀)等,把孔子批得“體無完膚”,甚至將孔子與林彪並列,掀起全國性的“批林批孔”運動。

不管是捧起還是打倒,熱鬧固然熱鬧,但是卻似乎與孔子無關。

不要說這些熱鬧與孔子無關,就是那個據說來自於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主張後者絕對服從前者,“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也是與孔子關係不大的。本來孔子說到這三個關係的時候,是相互的,有著相互尊重的民主精神在裏麵。是董仲舒打著孔子的名義“製造”出了“三綱”,而宋明理學更由此發展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所謂的“存天理、滅人欲”,並把這一切都安在了孔子的頭上。正如顧準所說:“四書朱注,是朱熹的著作而不是孔子的著作。凡朱注中如‘義理’、‘天理人欲’之類的東西,完全是另外一種哲學體係,以此解孔是不行的。”(湖南人民出版社《六十個孔子》)

孔子就是孔子,一個春秋時代的孔子,一個充滿著人味的春秋時代的孔子。既然是人味的孔子,有著人性的新鮮活潑的優點,也會有著人性的新鮮活潑的毛病。他是說過“後生可畏”的,作為後來者,在學習孔子的為人與思想的時候,當然也有著質疑孔子的權力或曰義務。

質疑之一:作為一個家庭之中的男人,孔子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

作為兒子,他曾經費盡周折,找到了父親的埋葬地,並將勞累了一生的母親與父親合葬。作為父親與叔父,他也曾經盡心盡力,為女兒與侄女找到了合適的丈夫。這些,孔子都做得相當出色。

但是,作為丈夫的孔子,做得如何呢?且不說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為後世婦女留下了無法回避的話柄,僅就孔子將妻子丟在魯國於不顧,流亡列國十四年這件事來說,孔子就沒有盡到一個男子漢應當盡到的職責。兒子、女兒、侄女、女婿,還有孫子,一大家子,多少家務,多少艱辛,多少困難,全靠妻子一人料理。就是妻子病逝,孔子也沒有回去一趟。

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可能有人會說,這正是孔子“事業心”強的表現,他是在為天下人謀福利。這種說法看似正當,其實,拿出人性這個最為普通的道理品品,就站不住腳了。世上多少男人們,正是拿著“事業”一詞作擋箭牌,卻拋下了本該承當的家庭義務與責任。況且,在家庭義務與責任之後,還有一個不能回避的情感。一個女人,就這樣獨自與丈夫分離十四個年頭,從心理、生理上講,都是不人道的。中國太講究婦道了,女子稍稍不如男人的意,就會成為“不德”。她們手中,沒有任何招牌可借。

家中馬廄失火了,孔子可以隻問人不問馬,體現著他的人道主義情懷。可是那個為其養育了兒女又承當著幾乎所有家務的妻子,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照撫與關愛。或許關係不夠融洽,致使“兩地分居”。但是,關係不夠融洽的責任,也是要由雙方承擔的。

質疑之二:三年之喪與一年之喪的爭論,真理似乎在宰我的手裏

據錢穆先生考證,父母去世,守喪三年之禮,雖是“天下通喪”,但在孔子所處的那個時代,已經廢棄,“此禮久不行”,形同虛設。宰我在這裏就是針對這一情況,與老師討論與其名存實亡,不如根據實際改革這一製度的問題。

顯然,宰我明確認為,父母去世兒女守喪三年確實太長。宰我的理由相當充分:死去人已經死去,再也不能複生,那麼就得以活著的人為主,考慮活著的人的工作與生活。上來宰我就把自己的立場擺了出來:三年之喪,似乎太久了。理由也在情在理:君子三年的時間不行禮,“禮必壞”;三年的時間裏不作樂,樂也必將生疏起來。宰我不僅敢想,還頗有辯才,出言就從老師重視且又經常教導他們的“禮樂”出發。

不僅搬出了“禮樂”這樣帶有原則性的問題,而且還喻含著“禮樂”的是否後繼有人的嚴重性。因為在他接下來又擺了現實的情況,“新穀既升”與“鑽燧改火”。也就是說,新產的穀子都已經進倉了,鑽木取火的木頭也已經更換了,我們不能再守著已經過時的三年舊製了。古人取火,鑽一木為燧,中鑿眼,再取一木為鑽,鑽頭置於燧眼,用繩牽拉使兩木相磨起火。燧木既燃就常保不熄。一木將燃盡,另一木即接其火,後薪繼前薪,是謂傳薪,也叫薪傳。“薪盡火傳”一詞,就是比喻師生傳授,學問一代代地流傳。所以,宰我就將三年之喪,會使老師所教、學生所學的禮樂中斷的大問題擺到了桌麵上,並由此得出了父母之喪,居喪一年就可以的結論,“期可已矣”。

孔子無疑是堅決反對的,但是孔子也知道,與宰我“商榷”是要費些工夫的。孔子曾經把他所教的內容分為四個大的部分,即德行、政事、言語和文學。從孔子的教學內容的排序,我們也可以看出其分量的先後,在孔子那裏,是最講究德育的,其次就是“政事”,也就是要有從政治理國家的本領。他之所以將言語排在文學之前,也是那個時代的真實情況的真實反映。這裏的言語,有著相當大的成分是指外交,在那樣列國林立、戰亂不斷的時代,外交直接關係著國家的戰爭與和平、安定與紊亂、富強與貧困。而在孔子所列他的最為重要的十名學生中,在言語科的隻有兩名,就是宰我與子貢,而且宰我還要列子貢之前。可見宰我的論辯能力。

老師先設了一個陷阱。他開口就問宰我:三年之喪未滿,你就吃北方很難得到的稻米,脫去素樸的孝衣改穿帶花紋的好衣服,能夠心安理得嗎?實際上,孔子在這裏是以攻為守,你宰我不是開口就提出了“禮樂”的大問題嗎?那麼好,我孔子開口就提出一個“孝”的大問題。“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這個“安”字,幾乎等於直接地問宰我你到底還有沒有孝心。

這裏,孔子與宰我有著明顯的不同立場:那就是站在父母的立場上而不是站在子女的立場上。

上個世紀90年代初吧?在國內的一次儒學研討會上,有人提出不宜言孝的論文。當時孔子的後裔孔令朋教授讀完這篇論文就大聲地說:“有人撰文認為孝是封建殘餘,時值新世,不應提倡。作者本人當必非孝,請持此主張者站起來,向大家表明‘我不孝我父母,也教育子女不要孝我’。久之無人應聲,可見公開承認自己不孝,還是有顧忌的。”(孔令朋《孔裔談孔》)與孔子將一年之喪與不孝等同一樣,孔令朋先生是把“不宜言孝”與“不孝”等同起來。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了,一個“孝”字還讓人“久之無人應聲”,何況在孔子的麵前,又是那樣的年代。宰我當時麵臨的壓力可想而知。智慧如孔子者,當然也想到了宰我的不好應對。

出乎孔子意料,宰我公然以一個“安”字作答。

孔子生氣了,生氣得還挺厲害,有些急不擇言。他說君子居喪期間吃不出飯味,聽了音樂也感受不到快樂,在家裏也處於悲戚的不安之中,你宰我竟然還“安”!父母生下你三年之後,你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起碼也是享受了父母的三年之愛,你卻連三年之喪都做不到,真是不仁呀,“予之不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