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後代們(1 / 3)

處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的中國人,如果想找一個參照物,使自己不至於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生活中迷失自我的話,最好是去朝聖曲阜。

走近曲阜就是走近曆史。遊覽孔子後代嫡孫的私邸兼曆代衍聖公官署的孔府,你的目光會無意間變得杳渺起來,這座樓房廳堂四百六十多間、占地二百四十餘畝的“與國鹹休安富尊榮公府弟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就是一個漫長卻又“俱往矣”的封建社會讓你盡收眼底。而和它一牆之隔、占地三百七十多畝的孔廟,則會讓你觸摸到古代中國的脈動並感悟出滄桑的必然。但是,真正使你一下置身於曆史長河之中,讓浮躁或沉重、聰慧或愚鈍的靈魂沉浸在大和諧、大歡樂、大澹謐裏的,還是孔林,當今世界規模最大、年代最久、保存最完整的氏族墓葬群。

孔子的後人們就圍著孔子埋在這裏。

占地三千畝、比曲阜城區還要大的孔林,坐落於曲阜城北三華裏處的泗水、洙水之間,是孔子及其後裔的叢葬墓地。兩千年間,孔氏家族的亡靈相繼埋葬於此,有墳塋數萬座。陪守數萬墳塋的,是數千幢曆代碑刻、石儀。而掩映這墳塋與碑石的,則是由孔子“弟子各以四方奇木來植”(酈道元《水經泗水注》)的數萬株四季蒼翠的各類樹木。碑林?植物園?博物館?

我常常想,這裏就是中華民族的胎記吧,哪怕再過無數個世紀,它也會明白無誤地告訴世人:這就是中國。

如果現在與未來是無際的海洋的話,那麼孔林就是曆史長河的入海口了。起程時的纖細,經過千裏萬裏的補充和兩千年的積蘊,已經彙聚成浩瀚之勢,淼闊而又深邃。劈山穿穀的跌宕奔放,赴險衝危的勇決激越,以及一瀉千裏的透世豪情,都升華為一種不動聲色卻包融一切、理解一切又洞察一切的大美,平實、靜遠、恬淡而又活潑、智慧、博大。

靈魂,在這裏安歇;生命,從這裏出發。

兩千年裏,一個一個的君王皇帝,讓一代一代的知識分子和億萬百姓匍匐在腳下。他們化國為家,樂於以對生靈的塗炭、對生命的荼毒換取一家的江山,樂於以喪失天下人的尊嚴來保住一己的尊嚴。這出封建的悲劇上演得如此久長,以至讓跪著的人和跪著的靈魂也似乎失卻了站立的本能。那個為了巴結齊桓公而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殺了為其熬人肉湯喝,從而被“曆史”褒為忠臣的易牙,不就是這出血淋淋悲劇中的一個典型角色嗎?難怪悲憤的魯迅先生“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狂人日記》)”

但是,隻要還有嬰兒呱呱墜地,那種對人的尊嚴的渴求和對靈魂自由的呼喚,就不會泯滅。於是在兩千多年前,布衣孔子就以一個教師的身份周遊列國,向各國諸侯呼籲把人當人對待的仁政,並把一個天下“大同”的理想播下。

緊挨著孔林的104國道的入城處,有一尊名為“暢想”的雕塑,升騰的巨龍在二十米的高空托舉著地球,地球上是一輛周朝的馬車,駕車的就是孔子。每次對它注目,每次都按捺不住心中陡興的波濤。這是一幕大劇,在時空的曠野裏突兀。任蕭颯的秋雨鞭笞濟世的熱懷,蓬勃的情感依然如初,困頓、死亡,以及身後的封土、祭祀,都不能羈絆他的腳步。那輛周遊列國的馬車(應當是牛車才對),轔轔而來,一如泗河之水,綿延至今,如泣如訴……

夫子死了,弟子們將他葬在泗水之濱,這塊土地便成了華夏一方獨特的地方。人間的真情在這裏滋長,因為孔子的愛世愛人之心和弟子們的愛師之心也種在了這裏;人間的平等與心性的自由也在這裏萌生,因為不論身份的貴賤,隻要是孔氏的後裔都可以安葬在這裏,而且一進林門就一概平等。

這是封建中國的唯一一塊靈魂平等的宿地。

受過苦的眠在這裏,享過福的眠在這裏;做官的眠在這裏,為民的眠在這裏;胖的眠在這裏,瘦的眠在這裏;富的眠在這裏,窮的眠在這裏。大家擠擠挨挨不分男女貴賤高低彼此,就因為老祖宗孔子是在窮滯中辭世的,就因為飯碗子儒家學說是在百家爭鳴中成熟的。走進這方老樹新樹爭榮的兩千年的古林,你會一下子沐浴於一種平等的氛圍中,一種獲得人的尊嚴的歡欣便會如閃著陽光的溪流在心頭潺潺。雖然孔子和曆代衍聖公的墳大一些,他們的墓前還會有一些石儀,甚至孔子墓的周遭還樹起著高大的紅牆,但是這一切都是後人加上去的,絲毫無損於靈魂們平等的相處。碑大碑小墳大墳小都是一樣的,有碑無碑有墳無墳都是一樣的,冬日的雪為眾魂戴孝,清明的雨為眾魂哭祭。

這是一麵飄揚了兩千年的、富含民意的平等的大纛。

鳥瞰大江南北,古老中華所遺的浩瀚古跡,多是疊印著奴性目光的、浸透著森嚴等級烙印的有關帝王將相的“遺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些膽敢發出平等聲音的誌士仁人,鮮能留下一鱗半爪的實物而成為“文物”遺存後世。

但是誰能逃脫時間的審判呢?“上帝”讓一切的人都光腚生的時候,就已經給了人間一個誰也無法逾越的“宿命”:一切的人都得赤條條地死。從皇帝到乞丐,概莫能外。一切外在的煊赫,隻能顯露其內囊的空虛,證明其生命與統治的速朽。試想那個叫秦始皇的人,即使將全中國的地下都埋上兵馬俑,能延長秦王朝一分一秒的壽命嗎?對於死去的秦始皇和速朽的秦王朝而言,他的數萬兵馬俑和乞丐的一根討飯棍是一樣的價值。孔子真是偉大,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數百年後秦始皇的下場,發出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的警告。難怪這個暴君給夫子記下了仇,來了個焚書坑儒,並且為了破了孔家的風水,在他墓前挖了一道名叫洙水的河。沒想到這個和老百姓雜處的聖人,因為得了百姓愛戴的“風水”,竟從一個小小的墳地蔚然長成了一片蒼翠勃鬱的靈魂的樂園。並且冷眼地看著,一個又一個的統治者在窮奢極欲的腐敗中滅亡。秦始皇把四川所有的山嶺砍伐得像禿子的腦袋一樣,為自己建造起了一座方圓三百多裏的阿房宮,建成之日不也就是他的王朝毀滅之時嗎?經過六個清帝連續修建被稱為“萬園之園”的圓明園,它那殘存的屍骨上所銘刻著的民族恥辱與封建腐朽,又是怎樣的讓每一個炎黃子孫觸目驚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