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明從巷裏小飯店叫了清蒸白魚、油爆蝦和炒鱔糊等幾個相當有澤溪風味的小菜,兩人就在露台上暢飲啤酒。
徐誌明說得一點沒錯,這種地方喝酒的情趣是大飯店不可比擬的。頭上群星閃爍,身上熏風輕拂。腳畔是靜悄悄、稠油般緩緩湧流的穿城河。河上的點點星光,水麵的斑斑燈彩,夢幻般催人遐想。沒有船過的時候,烏油油的河麵倒映著彎彎的拱橋,還有兩岸的萬家燈火和滿天星辰。間或有船搖過的時候,星辰和燈火受驚般搖蕩而繽紛,咿呀的櫓聲和船頭上小行灶裏劈啪亂竄的火星,濺出夢幻般的遐思,令人多少有點悵然又多少有點莫名的向往。
這人哪……景予飛不由得抬起頭來,望著冥寂的星空出了神:從小到大,我總是自以為高出徐誌明一頭的。論讀書,他不及我;論社會地位,他不及我;論人緣,他更不及我……可是實際上呢?我的生活質量和精神感受,到底比他優越在哪裏呢?尤其現在,他的社會地位似乎並沒有多少提升,生活質量和精神滿足度卻是我沒法比的。看他這副優哉遊哉、怡然快樂的樣子,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直到彼此舌頭都有點大了,景予飛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借錢的來意。
既出乎意料又不出他所望的是,徐誌明仿佛早就有數那樣,格愣也沒打一下就道了個“好”字。
景予飛不禁激動地追問了一句:一千塊啊?而且,恐怕要三兩年才還得清呢。不過我會打條子給你,而且,如果要算點利息的話……
老兄哎,你從來不小看我的。這點錢我總還拿得出吧?
徐誌明不以為然地晃著豬脖頸樣的胖腦殼,忽又一個鯉魚打挺,從躺椅上坐直身子,油亮的大腦袋直伸到景予飛眼皮下麵,怪怪地審視了他好一會兒,才嬉皮笑臉地補了一句:隻要你老實告訴我派什麼用場就行。你剛結婚幾天嘛,要生兒子了?還是……啊,哈哈!
他突然狂誕地大笑起來。現在他笑起來已不再用手捂住嘴巴,星光下那闊大而空洞的嘴巴裏一條被煙酒熏得烏紫的舌頭,泥鰍般地亂顫不已。
景予飛知道他的意思,又驚訝於他揣度的準確。他不想暴露隱私,那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但酒精卻一個勁地慫恿著他,渴望向誰一泄隱衷的欲望,加上對徐誌明多年的信賴,最終還是促使他毫無隱諱地說出了所有實情。
談到後來,想起許小彗和這件難堪之至的醜事給自己的創傷,不覺臉上已毫無血色,身子也抑製不住地抖顫起來。
令他安慰又頗覺意外的是,一直在留意傾聽的徐誌明的反應,非但自始至終沒有驚詫、鄙夷或絲毫的譴責,反而是一臉的同情、羨慕和看上去絕無做作的祝賀。
他滿滿地斟滿雙方的酒杯,首先一飲而盡:
福氣、福氣,真正是福氣哎!你知道的,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學堂裏我就看出來了,你這輩子是豔福不淺的。果然吧,喻佳這種漂亮又賢惠的老婆讓你搞到了,外麵還生了個兒子!兒子啊,這是開玩笑的嗎?現在是啥年頭?計劃生育,隻生一個好,你家裏放著個指標還沒用,輕輕鬆鬆地先有了個兒子。兒女是什麼?老子的又一條命哎,你不明擺著比別人多了一條命嗎?這是鬧著玩的?老話不是說嘛,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啊。你現在不光有子,還調到了藩城,將來官運肯定也一路亨通!居然還躲躲閃閃、唉聲歎氣,想把我給笑死、眼紅死嗎?
雖然明白徐誌明是在找話寬慰自己,景予飛聽著還真就感覺心情輕鬆了許多,心裏也由衷地感激徐誌明。什麼叫朋友?這就叫朋友!不管你得意還是落難,你想得到也靠得到他;不管他心裏讚賞你還是不讚賞你,事情到了某種分上,他總會給你暖心的理解。相比起來,錢還是次要的,這份體貼是更難能可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