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味,隨著繚繞的熱氣,在房間裏飄蕩著,使魏曉蘭感到了一絲溫馨。她看出,這壺茶,是方春為迎接她來剛泡的,茶杯剛從茶盤裏拿過來,茶葉隨著流水飄進了杯裏幾片,還沒有浸透沉落,可以斷定,這是剛剛泡上的。
魏曉蘭端起茶杯,在嘴邊上咂著,心裏得到了一點兒慰藉,她端著茶杯不放下,時不時在嘴邊上咂一下,掩飾著尷尬與不安,問:“聽連喜說,你現在還當著個糖廠的廠長?”
“糖廠還是你當場革委會主任時建的那個,後來又擴大了一點兒規模,由日加工甜菜三萬噸到能加工六萬噸,”方春歎口氣說,“不過,效益並不理想,最好的年景,一年收購甜菜一千多萬噸,也就夠幹四個月左右的。”他端起杯吹吹漂浮的茶葉片,又說,“自從水稻生產基地規模越來越大,甜菜就更供不上了。再說,這玩意兒也拔地的肥力,種一年甜菜,第二年種什麼都不好好長。每年種甜菜,都得場子裏下計劃,各分場、生產隊還是不願意種,能推就推,能少就少,這麼一來,糖廠就由贏利變成了虧損。你知道,這農場種地辦企業都得靠貸款,現在貸不出來了,光收甜菜,不能給分場兌現甜菜款,他們就更沒積極性了,這糖廠就開始連年虧損……”
魏曉蘭剛要自己斟茶,連喜急忙走過來給她斟上,說:“媽,這幾年爸爸可累了,這個糖廠把他拖得夠嗆。”
魏曉蘭問:“廠子虧損怎麼辦?”
“水稻基地那邊效益很好,”方春說,“就靠總場拆東牆補西牆給補點兒,勉強發工資。這兩年就不行了,農場實行按行業分片包幹,執行按勞取酬、多勞多得的分配原則,唉,糖廠職工一年多沒開工資了……”
魏曉蘭問:“那怎麼辦?”
連喜插話說:“要不,爸爸就抽空看你去了,這幾天很鬧心,工人們要越級上訪呢。”
魏曉蘭看出,連喜和方春很有感情,這當然是和在他身邊長大有關,表麵上對自己這個當媽媽的雖然也挑不出什麼來,但心裏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覺得不自然,低頭時,連喜說:“這幾天,複轉官兵們都戴上當年在朝鮮、孟良崮、沂蒙山戰鬥中獲得的勳章,要去省裏、去北京,還說要去中央軍委上訪,要工作、要生活……”
“是,”方春還是那個神態,還是那個口氣,看不出很熱情,也看不出有多冷淡,像接受記者采訪,又像和陌生人在嘮嗑,“昨天,才算把大家穩定住了,又做了一些承諾。他們才答應暫不上訪。”
連喜站起來,有些激動:“爸,我早就給你建議過,咱們場種這麼多水稻,插秧和收割,幾乎都是外雇的農民工,這我可知道,能幹的一天就掙五六十元,還有掙一百多的呢,割稻子也是這個數。你就動員他們去,割不多割少,哪怕是提高點兒價碼也行呀……”
“哎呀,別說了,別說了,”方春的感情這才算是有點兒變化,焦急地說,“我和他們說了,我還帶了頭,割著割著都走了,沒幾個堅持住的。”
連喜坐下,無可奈何地說:“可真是,現在的國營農場啊,這些老職工,就是養成了‘鐵飯碗’、‘鐵椅子’的習慣,這一下子要搞市場經濟,都不適應了,現在是有的活沒人幹,有的人沒活幹,這兩點就是結合不起來。”
“我也想了,這些複轉官兵,有的在戰場上受過傷,剛建場時條件不好,不少人都得了腰疼病……這種情況也特殊,還不同於其他國營企業。”方春說,“國家或者是農場,應該給他們些照顧和關懷,不管怎麼樣,咱還得體現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
連喜說:“爸爸說的倒是合情理,我看呢,最終的辦法,就是農村承包那種辦法靈,人是苦窮,不逼不成……”
“連喜呀,你這話要是對複轉官兵們說,就有點兒苛刻。”方春說,“你在外邊可別胡亂這麼說,大小也是個領導。困難是暫時的,咱們想辦法,想不出辦法,國家也會想辦法。你說的那個,要是辦家庭農場,等到那國營農場搞得稀裏嘩啦的,國家就是想管,怕也沒法管了。再說,也不好交代呀,老部長那裏就交代不了,不信你試試……”
“連喜呀,你不是小孩子了,”魏曉蘭說,“你爸爸說得對,大小是個頭頭,再說,剛畢業不久的學生,能當這個分場場長也不容易了,得穩當點兒呀……”其實,她是一語雙關,她見方春見到自己這樣平和,不吵不鬧,不打不罵,立刻產生一個主意,和方春聯合起來反對連喜和嘉嘉的婚事,倒也是個辦法。她臉一斜問方春:“連喜說,他和嘉嘉的婚事你知道?”
方春咂口茶點了點頭。
“現在的年輕人思想活躍,自己把握不住自己,咱倆雖說不在一起生活了,可他還是咱倆的兒子,這是終身大事,可得好好替他把把關!”魏曉蘭實在憋不住了,她從連喜的口氣裏聽出方春對賈述生並沒多少反感,據估計,感情也不會有多深厚,拐彎抹角地轉換著口氣說,“我聽說高大喜家那姑娘非常好,長得漂亮,人也能幹,對連喜還有那意思……”
連喜剛要插話,被方春截了過去。
“連喜他媽呀,唉--”方春歎口氣,臉上的皺紋隨著說話一伸一展,“咱們都一大把年紀了,別爭了,別吵了,不該操心的事兒也就別操了。他們都是大學生,受過高等教育,都有主見。原先我也想管管,又一想,唉,一輩子不管兩輩子的事兒,他們自己的婚姻,讓他們自己定去吧!隻要他們都同意,有了結婚證,我就給他們操辦……”
魏曉蘭雖然很尷尬,還是不動聲色地聽著。她感覺出來了,眼前的方春可不是那當年的分場場長和分場革委會主任了,那話語裏,那皺紋裏,都閃著沉穩的光彩,歲月磨煉了他,生活教育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