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屈子文學之精神(1 / 2)

王國維

我國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稱堯、舜、禹、湯、文、武,後者則稱其學出於上古之隱君子(如莊周所稱廣成子之類),或托之於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學派,後者遠古學派也。前者貴族派,後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後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義之終不能行於世,而遁焉者也)也。前者熱性派,後者冷性派也。前者國家派,後者個人派也。前者大成於孔子、墨子,而後者大成於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後,與孔子問禮之老聃係二人。說見汪容甫《述學·老子考異》)。故前者北方派,後者南方派也。此二派者,其主義常相反對,而不能相調和。觀孔子與接輿、長沮、桀溺、荷丈人之關係,可知之矣。戰國後之諸學派,無不直接出於此二派,或出於混合此二派。故雖謂吾國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夫然,故吾國之文學,亦不外發表二種之思想。然南方學派則僅有散文的文學,如老子、莊、列是已。至詩歌的文學,則為北方學派之所專有。《詩》三百篇,大抵表北方學派之思想者也。雖其中如《考槃》、《衡門》等篇,略近南方之思想。然北方學者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者,亦豈有異於是哉?故此等謂之南北公共之思想則可,必非南方思想之特質也。然則詩歌的文學,所以獨出於北方之學派中者,又何故乎?

詩歌者,描寫人生者也(用德國大詩人希爾列爾之定義)。此定義未免太狹,今更廣之曰“描寫自然及人生”,可乎?然人類之興味,實先人生,而後自然。故純粹之模山範水,流連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之未見。而詩歌之題目,皆以描寫自己之感情為主。其寫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始得於特別之境遇中,用特別之眼觀之。故古代之詩,所描寫者,特人生之主觀的方麵;而對人生之客觀的方麵,及純處於客觀界之自然,斷不能以全力注之也。故對古代之詩,前之定義,寧苦其廣,而不苦其隘也。

詩之為道,既以描寫人生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北方派之理想,置於當日之社會中,南方派之理想,則樹於當日之社會外。易言以明之,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舊社會;南方派之理想,在創造新社會。然改作與創造,皆當日社會之所不許也。南方之人,以長於思辯,而短於實行,故知實踐之不可能,而即於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無悶,囂然自得以沒齒者矣。若北方之人,則往往以堅忍之誌,強毅之氣,持其改作之理想,以與當日之社會爭;而社會之仇視之也,亦與其仇視南方學者無異,或有甚焉。故彼之視社會也,一時以為寇,一時以為親,如此循環,而遂生歐穆亞之人生觀。《小雅》中之傑作,皆此種競爭之產物也。且北方之人,不為離世絕俗之舉,而日周旋於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此等在在畀以詩歌之題目,與以作詩之動機。此詩歌的文學,所以獨產於北方學派中,而無與於南方學派者也。

然南方文學中,又非無詩歌的原質也。南人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勝於北人遠甚。彼等巧於比類,而善於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於北方文學中發見之。故莊、列書中之某部分,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夫兒童想象力之活潑,此人人公認之事實也。國民文化發達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臘之壯麗之神話,皆此等想象之產物。以我中國論,則南方之文化發達較後於北方,則南人之富於想象,亦自然之勢也。此南方文學中之詩歌的特質之優於北方文學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