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屈子文學之精神(2 / 2)

由此觀之,北方人之感情,詩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於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詩歌的也,以無深邃之感情之後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無所麗,是以無純粹之詩歌。而大詩歌之出,必須俟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象合而為一,即必通南北之驛騎而後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也。南方學派之思想,本與當時封建貴族之製度不能相容。故雖南方之貴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觀屈子之文,可以征之。其所以稱之聖王,則有若高辛、堯、舜、禹、湯、少康、武丁、文、武,賢人則有若皋陶、摯說、彭、鹹(謂彭祖、巫鹹,商之賢臣也,與“巫鹹將夕降兮”之巫鹹,自是二人,《列子》所謂“鄭有神巫,名季鹹”者也)、比幹、伯夷、呂望、寧戚、百裏、介推、子胥,暴君則有若夏啟、羿、浞、桀、紂,皆北方學者之所常稱道,而於南方學者所稱黃帝、廣成等不一及焉。雖《遠遊》一篇,似專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實屈子憤激之詞,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誌也。《離騷》之卒章,其旨亦與《遠遊》同。然卒曰:“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九章》中之《懷沙》,乃其絕筆,然猶稱重華、湯、禹,足知屈子固徹頭徹尾抱北方之思想,雖欲為南方之學者,而終有所不慊者也。

屈子之自讚曰“廉貞”,餘謂屈子之性格,此二字盡之矣。其廉固南方學者之所優為,其貞則其所不屑為,亦不能為者也。女媭之詈,巫鹹之占,漁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學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動屈子。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蓋屈子之於楚,親則肺腑,尊則大夫,又嚐管內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於國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於懷王又有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終不能易其誌,於是其性格與境遇相得,而使之成一種之歐穆亞。《離騷》以下諸作,實此歐穆亞所發表者也。使南方之學者處此,則賈誼(《吊屈原文》)揚雄(《反離騷》)是,而屈子非矣。此屈子之文學,所負於北方學派者也。

然就屈子文學之形式言之,則所負於南方學派者,抑又不少。彼之豐富之想象力,實與莊、列為近。《天問》、《遠遊》鑿空之談,求女謬悠之語,莊語之不足,而繼之以諧,於是思想之遊戲,更為自由矣。變《三百篇》之體而為長句,變短什而為長篇,於是感情之發表,更為宛轉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學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開之。然所以驅使想象而成此大文學者,實由其北方之肫摯的性格。此莊周等之所以僅為哲學家,而周、秦間之大詩人,不能不獨數屈子也。

要之,詩歌者,感情的產物也。雖其中之想象的原質(即知力的原質),亦須有肫摯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後此原質乃顯。故詩歌者,實北方文學之產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觀後世之詩人,若淵明,若子美,無非受北方學派之影響者。豈獨一屈子然哉!豈獨一屈子然哉!

(選自周錫山編《王國維集》第一冊《中國文學之研究》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