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錢飛也聽見了陳楚歌說的段子,幫腔說:“陳科長,今天這種場合你不該說這話,你這是一種仇官心理,當麵點頭阿諛奉承,背背臉就罵媽。黨對你的培養還不夠嗎?組織上對你關心還少嗎?做人要憑良心。我們的幹部隊伍是有些問題,出了少數害群之馬,但也不能全盤否定啊?老百姓說說,我們沒辦法,畢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但我們是幹部,如果我們也這樣自己說自己,那我們還有什麼公信力,老百姓還怎麼相信我們?”

陳楚歌心想這真應了莎翁那句名言:“一千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跟讀《紅樓夢》一樣,易學家看到了淺,道學家看到的是淫,理學家看到的是逆;哲學家看到的是亂,韻律學者看到的是混,文學家看到的是滿,社會學家看到的是短。每個人的立場不同感受就各異,可是任誰貶低,《紅樓夢》古今第一奇書的地位是無人可以憾動的。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個段子,文倩道出了真諦;羅廣材以為在諷刺他;牛大偉上綱上線,將他推到對國家精英領導層不滿的高度;錢飛說他仇官。這年頭,口是惹禍的根,怪不得佛老是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原來佛是最滑頭的了,所以佛就沒有錯,人們抓不住佛的把柄,老覺得佛法力無邊,有求必應,其實還不是心裏怎麼想的,然後怎麼做了,事成之後歸功於佛了。

牛大偉對張福來說了柳長江重啟調查他和孫梅的事,張福來聽了眼睛瞪得溜圓,說:“這可是大事,我這邊沒什麼事可忙了,咱們趕快回去找鄧軍在一起商量一下對策。”

牛大偉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牛大偉讓陳楚歌和他一道回去,還說晚上再送他回來。

陳楚歌心情鬱悶,第一次和羅廣材同桌吃飯,就把他給得罪了。不僅得罪了他一個人,還把牛大偉、張福來等一大批人得罪了。他恨自己這張嘴巴,要不是有人在場,他一定會打自己幾個嘴巴。他想今天又是自己最不順的一天,孫梅的事引火燒身,現在把自己牽扯進去了;汪芬和段鵬飛約會了;好不容易跟大領導在一桌吃飯,又掃了興。他推托說自己有一個材料要寫,不能到龍山去。

牛大偉說:“也罷,等我們商量好對策再通知你。”

陳楚歌回來以後,寫了幾頁日記,檢討一下這段時間的閃失,天漸漸黑下來了,錢飛還沒回來,他在食堂裏吃了份盒飯,早早就上床睡了。

此刻,陳楚歌見錢飛一心隻在楊燕身上,便說:“你睡吧,我一個人去公園裏走走。”

天地間一片蒼茫,不時有幾片雪花飄下。

湖麵結了一層不怎麼透明的冰,天空一般遼遠。岸邊的樹似乎承載不了雪的重量,像老人一樣佝僂著身子。湖水、高樓、蒼白的天,都融合在一種模糊不清的氣息裏了,若隱若現。

一切都異常靜穆,就像經曆過洶湧澎湃的生命,終要在某一刻,慢慢停歇,悄然凝止,回歸到類似睡眠狀態的靜穆。

陳楚歌沉浸其中,覺得渾身結滿厚厚的冰痂。是啊,一路行來,心靈上背負了太多的沉重,讓他無法輕鬆起來。

陳楚歌記得每逢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爸總是要說一句:“瑞雪兆豐年”,現在言猶在耳,他突然穎悟,感覺靈魂掙脫肉身的束縛,不斷的飄升,俯視著眼前的一切。這感覺十分的奇妙,靈魂仿佛被洗滌了一遍,一切變得通明而透徹。他想大自然總是會妥帖合理的安排,又給人以巧妙的暗示。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真正熱愛生命、敬畏大自然的人是會透過這場瑞雪感悟一份莊嚴沉靜,看到包裹其裏的生機勃發的。

陳楚歌想起一個詩人問他雪化成了什麼?他想答案顯而易見,雪化成了水。詩人笑著說,這誰都知道,但在我眼裏,雪化成了春天,一個欣欣向榮、充滿生機的春天!

手機在口袋裏歡跳起來,陳楚歌打開一看,是李剛的,難道他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自己?連忙接通了:“李總。”

“楚歌,以後不要叫我什麼總不總的,咱們是兄弟,以後你就叫我剛哥,我聽著舒服。”

陳楚歌叫了一聲:“剛哥!”

“這就對了,你在哪裏?今天下雪了,我想和你去龍潭寺踏雪尋梅。”

“好啊,我在人民公園裏。”

“你在那等著,我馬上開車過去接你。”

十多分鍾後,一輛路虎停在了公園的大門口。陳楚歌認識這輛車,在他的潛意識裏,一直當它是輛大吉普。

李剛打開後座門,對陳楚歌招了下手。

陳楚歌上車後,才發現開車的是王蓉。她今天穿了一件紅色的皮風衣,顯得颯爽英姿。

李剛說:“小蓉每天吵著我帶她出來玩,今天老天成人之美,咱們一道開開心心地玩一天。”

陳楚歌說:“你說到龍潭寺去,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以前我最喜歡去那裏,那裏古木參天、庭院幽深,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自從離開那裏,我再也沒有去過。”

李剛說:“我倒去過幾次,每次在溪畔坐上幾個小時,置身於物我兩忘之境,讓內心的小宇宙接收那裏的靈氣之後才回來。”

陳楚歌又是驚訝,這個李剛每次都帶給他新鮮的感覺,時時給他人生的啟示。在這個浮躁而喧囂的社會裏,能夠找到一片淨土委實不易,李剛就是通過這種方式讓心平靜下來,心靜則智慧生,看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家夥。陳楚歌沒辦法有他這樣奢侈,他隻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打開日記本寫上幾句。“你這種方法好,有了靈氣,內心的小宇宙才足夠強大,外物亦不能影響到你。”

李剛笑了笑,說:“把人搞定,靠的是智慧。但搞定自己,靠的則是忍辱。不管是來自外在人、事的拂逆、屈辱,還是自己內在的天人交戰。總之,能夠把心搞定,雖不敢言超凡入聖,但在人際叢林裏,必然理無礙、事無礙,處處無礙。且在搞定自己的同時,恢弘了自我格局和氣度,智慧油然而生,也把別人搞定,縱橫社會無憂。”

王蓉不耐煩地說:“你們倆在說什麼呀?玄乎玄乎地,我聽不懂,說點有趣的。”

李剛說:“我跟楚歌聊天,你打什麼岔?道路濕滑,你安心開好車就行。”

王蓉說:“好好好,你們都是大人物,我隻是個小司機,保證好你們的安全要緊。”

靜默了一分鍾,李剛突然問道:“你昨天怎麼和羅市長在一起?”

陳楚歌心想這人消息太靈通了,莫非他長了千裏眼、順風耳?於是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文長區電視新聞上播了,文倩走穴當主持,還有那個叫楊燕的總經理,長得蠻漂亮的。你是怎麼去的?”

陳楚歌心想這個區電視台還真講效率,都跟得上中央電視台了。在龍山,一般當天的新聞都是第二天才播的,老百姓說那不叫新聞,而叫舊聞,更讓人厭煩的是,連續播兩個晚上,讓人看兩遍。陳楚歌知道“戲不夠,愛情湊”,這新聞不夠,就隻有重播,不管觀眾的感覺如何。有一個黃建功下鄉調研的新聞,連續播了三個晚上,連黃建功都看不過去,打電話給電視台長,電視台長叫苦說每天新聞的時間定死了,三十分鍾,而當天又沒有新聞可播,隻能播過去的了。黃建功說你就不怕觀眾說你給他們吃炒剩飯嗎?重播一次還勉強說得過去,你播三次,這飯都餿了,讓你吃你願不願意?

“他們老總是龍山人,和我是朋友,邀請我過去的。”

王蓉插話:“那個楊經理那麼漂亮,陳大哥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陳楚歌現在生怕和女人扯上說不清道不白的關係,辯白說:“不會,我跟她沒有交往,而且我也不喜歡她那種類型。”

“那你喜歡什麼類型的?是深沉穩重、文靜秀氣還是天真活潑的?”

陳楚歌心想人是活的,隨著環境的改變而不斷變化的,不能籠統地歸於哪一類,或許現在天真無邪,時過境遷,又變得老成持重了,於是說:“我也說不清楚。”

王蓉偷偷笑了下,車開得飛快,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到了龍潭古寺。

因為下雪,寺裏沒有香客,隻有一個老僧在下棋。陳楚歌不認識,李剛說這是妙智師傅,從五台山來此雲遊的,喜歡這裏,就在這裏做了當家師。

老僧視若無睹,仿佛在和神仙下棋,而這個神仙陳楚歌看不見。等一局棋下完,陳楚歌看了眼棋盤,老僧這邊輸了。

老僧起身,向他們深施一禮:“阿彌陀佛。”

李剛拿出一個大紅包,遞給妙智說:“這是弟子的一點功德,請大師為我兄妹二人在佛祖麵前祈願,祛病除災、心想事成。”

王蓉點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唱了三個喏,插在香爐裏,然後跪在蒲團上,開始許願。

陳楚歌在一旁站著觀看,被王蓉拉倒在蒲團上,她說:“你愣著幹什麼?快磕頭啊。”

陳楚歌心想佛在心中,與其向泥塑的真身頂禮膜拜,不如向內心裏求,才是真正的修行。“菩提本無事,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修到大徹大悟,方能成正果。

燒香拜佛畢,三人往後院賞梅。

天空中飄著雪花,院子裏的梅花傲雪怒放。

王蓉興奮地大叫,拿著相機不停地拍照。李剛則吟起了那句被視為數字詩經典的詠雪詩:“一片兩片三四片,四片五片六七片,七片八片十來片,飛入梅花都不見。”

陳楚歌知道這首詩,某年冬天下大雪,乾隆和他的文學侍從、詩人沈德潛等外出賞雪,這位一生寫了近萬首詩,卻無一首流傳的皇帝詩人,麵對紛紛揚揚的大雪,詩興大發:“一片一片又一片”,眾人拍馬屁紛紛叫好。乾隆自我感覺良好地繼續吟道:“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乾隆還要再數下去,沈德潛跪下奏道:皇上的詩太好了,請讓臣狗尾續貂。經恩準之後,沈德潛接上一句“飛入梅花都不見”,算是幫乾隆完成一篇傑作。

王蓉說:“哥,你念的什麼歪詩啊?都是些數字,連小學生都會做。而且這紅梅鮮豔如血,雪花落在這上麵,梅和雪分得清清楚楚,怎麼能說‘飛入梅花都不見’呢?你連常識都不懂,快別獻醜了。”

李剛笑了笑,指著遠處的幾棵梅樹說:“你看看那裏。”

三人來到近前,李剛搖了搖樹枝,積雪落下之後,露出雪白的梅花來。“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要不是我搖落積雪,你能分辨哪是雪哪是梅嗎?”

王蓉扮了個鬼臉,不做聲了。

陳楚歌想起王安石的詩:“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看來他指的也是這種白梅花。

李剛摘下幾片花瓣,連同花瓣上的殘雪吞了下去,說道:“味道好極了!”

王蓉看得目瞪口呆,說:“這也能吃?味道真的好?”

李剛笑道:“味道好不好,你不親口嚐一下哪裏知道?”

王蓉也學著他的樣子,吞了下去,慌不迭地吐了出來,罵道:“哥,你害我,太冰了,你想我得胃病啊?”

陳楚歌知道明末文人張岱寫過一個“嚼梅咽雪”的故事,說有一個“鐵腳道”,喜歡赤腳在雪中行走,高興時則朗誦《南華經·秋水篇》,一邊嚼梅花滿口,一邊吃雪,將梅花和著雪咽下去,還說:“吾欲塞香沁入心骨。”李剛一定是學他,高雅而矯情。

王蓉給陳楚歌和李剛拍了張合影,又讓陳楚歌給她和李剛拍張合影。然後她對李剛說:“哥,難得這樣好風景,給我和陳大哥也拍張合影。”

陳楚歌有些猶豫,王蓉罵道:“你個大男人還扭扭捏捏地,難道怕我吃了你不成?要是在旅遊景點,你一定搶著和漂亮女導遊合影,人家不願意,你也偷偷把她攝進景去。到雲南、海南少數民族地方,選中你當新郎,你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三番四請的,恐怕跑得比兔子還快呢。”

陳楚歌知道這種情況常見,今年春節剛過,縣委辦公室組織去了海南,在一個少數民族村寨,有娶親民俗旅遊活動,許多男人搶著當新郎和新人入洞房,十幾分鍾的儀式一過,新郎的使命終結,新媽又開始和人入洞房了。陳楚歌也當了一回新郎,出來後同事向他祝賀,他說一年下來,她不知和多少人入過洞房呢,要是真的夫妻,她給我戴的綠帽子有山一樣高了。

出來就是開心的,陳楚歌想到這,和王蓉並肩站到了一起,被李剛攝入了鏡頭。

李剛說:“你們倆玩吧,我去和妙智大師切磋一下棋藝。”

王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對陳楚歌說:“我哥是個棋癡,也是個高手,今天遇著這老和尚,算是碰到對手了,他們一定殺得難解難分,時間斷然短不了,咱們還是在這裏玩,不要去打擾他們。”

陳楚歌說:“武俠小說裏有個人叫獨孤求敗,名如其人,武功深不可測無人可敵,但妙智大師自己和自己對弈,已經不是普通人的境界了,在他認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打敗了自己才能所向無敵。”

王蓉驚喜地問道:“你喜歡看武俠小說?我也喜歡看,那我們倆愛好相同呢。”

陳楚歌說:“談不上喜歡,偶爾涉獵而已。”

王蓉嘟了下嘴,然後說:“我給你舞一段劍。”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把軟劍,在梅花叢中閃轉騰挪,隻見紅影飄動,劍氣如虹,雪花飛舞,陳楚歌看得呆了。

王蓉以一個金雞獨立、劍指東方結束了表演,陳楚歌鼓掌讚道:“太好了!想不到你是個女俠客呢。”

王蓉喘了口氣,說:“我學過幾年武術,主要是防身用的,這樣以後誰也欺負不了我們。”

陳楚歌心想跟我有什麼相幹,他見王蓉拿劍在雪地上寫著字,讓他念出來,便一邊辯認一邊念:“我”、“喜”、“歡”、“你”。

王蓉嘻笑著說:“陳大哥,這可是你說的,我都聽見了,當著佛祖的麵,不許反悔。”

陳楚歌知道被她捉弄了,說:“你使詐,佛祖不會袒護你的。”

王蓉說:“陳大哥,我最喜歡看《射雕英雄傳》了,覺得自己就是裏麵的黃蓉,但不知道誰是我的靖哥哥,那天你在我家一出現,我就知道佛祖把我的靖哥哥送來了。你知道我剛才許了什麼願嗎?”

陳楚歌搖頭,說:“我又不會讀心術,你心裏想的我怎麼會知道?”

王蓉嘻嘻笑著,說:“我要佛祖把你變成我的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