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無大度,則不得古,故宏音先之。蓋琴為清廟明堂之器,聲調寧不欲廓然曠遠哉!然曠遠之音,落落難聽,遂流為江湖習派,因致古調漸違,琴風愈澆矣。

【注釋】

大度:寬宏的氣度。

清廟:即太廟,古代帝王的宗廟。《詩經·周頌·清廟》:“於穆清廟,肅雝顯相。”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孟子·梁惠王下》:“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

寧:難道。廓然:宏曠,空闊。

落落:孤高寡和。

流:向壞的方麵轉變。習派:宗派習氣。指與古雅相對的、專圖娛人耳目的“繁響促調”,即青山在“雅”況中所謂:“自古音淪沒,即有繼空穀之響,未免郢人寡和;則且苦思求售,去故謀新,遂以弦上作琵琶聲,此以雅音而翻為俗調也。”

澆:澆漓,變得浮薄。

【譯文】

曲調如果缺少寬宏的氣度,就不能表現出古雅的品格,所以首先必須使琴音宏大。琴既然是廟堂大雅之器,其聲調難道不正是要宏闊曠遠嗎?但是宏遠的音樂孤高寡和,難以吸引聽眾,於是就流變為江湖習氣,由此導致了對古調的逐漸背離,琴學的風氣也就更加澆離浮薄了。

若餘所受則不然:其始作也,當拓其衝和閑雅之度,而猱、綽之用,必極其宏大。蓋宏大則音老,音老則入古也。至使指下寬裕純樸,鼓蕩弦中,縱指自如,而音意欣暢疏越,皆自宏大中流出。

【注釋】

拓:張開,擴展。閑雅:沉靜文雅。

老:蒼勁。

寬裕純樸:寬和宏大,純正質樸。

自如:靈活自然。

疏越:見“清”況注釋。

【譯文】

像我所學的卻不是這樣:一開始彈琴,就應當在樂曲中舒張衝和閑雅的氣度,而猱、綽的指法運用,都必須極盡宏大。因為指法宏大了,則音調就會蒼勁飽滿;音調蒼勁飽滿,則樂曲的格調就能古雅。至於使指下達到寬裕純樸,在琴弦中鬆展鼓蕩,運指得以縱放自如,而音樂和意緒能夠歡欣舒暢、清越雋永:這些也都是從宏大中流淌而出的。

但宏大而遺細小,則其情未至;細小而失宏大,則其意不舒。理固相因,不可偏廢。然必胸次磊落,而後合乎古調;彼局曲拘攣者,未易語此。

【注釋】

固:本來。相因:相互依托,相輔相成。

胸次:胸懷。磊落:形容胸懷坦蕩。

局曲:畏縮,不舒展。拘攣:拘泥,拘束。

【譯文】

隻是如果一味追求宏大而遺失了細小,那麼樂曲中的情感就不能充分表現;如果一味追求細小而遺失了宏大,那麼樂曲中的意緒就不能舒展暢達。兩者本來就應該相輔相成,不能有所偏廢。但是彈琴人必須胸懷坦蕩,然後才能合於古雅之調;那些畏縮拘束的人,是很難和他們討論其中的道理的。

【點評】

在前言所標舉的“光譜結構”中,“溜健”和“宏細”的順序與通行本相反,這並非是筆者的一時疏忽,而是因為筆者認為現存《琴況》文本中各況之順序可能有過變動。“宏”、“細”二況所包含的範圍極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籠罩了音樂展開過程的全部。無論從結構還是內容上看,這兩況都不宜放在圓、堅、溜、健等具體的運指要領之間,而應有其在二十四況中的獨特地位,需要得到特別的強調:一方麵,“宏”、“細”二況之前“潔”、“潤”、“圓”、“堅”諸況的著眼點都主要在於音質和指法,而其後的“溜”、“健”二況不僅同樣也以指法為主,且“堅”、“溜”二況在內容上更是相輔相成,體現出自然的延續關係;另一方麵,“宏——細”從其選詞上來說,使用的是與之後“輕——重”、“遲——速”同樣的反義詞;而從其內容上來說,則其著眼點都在於樂曲展開中的具體效果,並不在於音質和指法。因此,今本的況題順序恐未必即為原貌。若確有此變動,則其原因很可能與讀音有關:無論從誦讀習慣還是從二十四況的目錄來看,各標題四字一句——和靜清遠、古澹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的傾向相當明顯。姑以《中原音韻》計之(之所以用《中原音韻》而計,是因為《琴況》現存文本恐與北音相關,如“和”況中的“和”、“合”二字混用,這在明代的蘇州方言和江淮官話中並不合適),二十四況標題中遠、圓、堅、健四字同屬“先天”一韻,在況字總數中已然最多;其中竟有三字同屬於四字句之韻腳,占了尾字的半數。這樣的讀音分布很容易讓人感到朗朗上口,因此“宏細”和“溜健”在通行本中的順序未必不是一種有意識的調整。

回到“宏一細”本身來看。青山所謂的“宏”,包括了從內到外三個連貫的層次:第一,演奏者一定要“胸次磊落”,有“衝和閑雅之度”,指下方能出宏大之音;第二,在音樂表現上,則當有“廓然曠遠”之聲調,方能合乎古雅;第三,在指法操作的層麵,則須做到“猱、綽之用,必極其宏大”,“宏大則音老”。對於第一個層次,正如在“和”況中所言,青山在大多數的情況中都隻是點到為止,不作深入的純哲理探討;而第二、第三兩個層次,則恰恰分別呼應著《溪山琴況》前半部分關於音樂品格的論述,以及後半部分中對於運指問題的討論。因此倘若以之前諸況作為參照係來看待“宏”,我們就會發現,“宏”況其實蘊含了古琴學習的具體步驟——其中的關鍵或許正在於“其始作也”中“始作”一詞存在著三種可能的解釋:一、剛開始學琴時;二、剛開始學曲時;三,剛開始學曲中指法時。這三種理解分別對應於“宏”的三重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