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尚衝和大雅。操慢音者,得其似而未真。愚故提一“健”字,為導滯之砭。乃於從容閑雅中,剛健其指,而右則發清冽之響,左則練活潑之音:斯為善也。
【注釋】
尚:重視,講究。衝和:澹泊平和。大雅:見“雅”況。
操:彈奏。
愚:謙稱,我。
導:疏導,疏通。滯:滯澀。砭:治病刺穴的石針,此泛指治病之藥石。
從容:悠閑舒緩。閑雅:沉靜溫雅。
清冽:聲音清脆激越。
【譯文】
彈琴講究的是衝和大雅。但是彈得遲慢的,卻隻是形似大雅而未得其真趣。所以我提出一個“健”字,作為通導滯澀之病的藥石。就是說,要在從容閑雅的狀態中,把手指練得剛勁健挺,而使右手發出清脆激越的聲響,左手練就靈活生動的取音:這樣才算符合要求。
請以健指複明之:右指靠弦,則音鈍而木;故曰“指必甲尖,弦必懸落”,非藏健於清也耶?左指不勁,則音膠而格;故曰“響如金石,動如風發”,非運健於堅也耶?要知健處即指之靈處,而衝和之調,無疏慵之病矣。滯氣之在弦,不有不期去而自去者哉?
【注釋】
格:阻礙,限製。
要:應當。
疏慵:見“古”況。
期:期求,指望。
【譯文】
請允許我用健指之道來繼續加以說明:右手食指靠在弦上挑出,則出音就會懦鈍呆木;所以說“挑弦一定要用甲尖,一定要懸空落到弦上”,這不正是在清實中蘊含“健”嗎?左指不夠勁挺,則取音就會黏滯而受阻;所以說“出音要像是在敲擊金石,運動要像流風般迅勁”,這不正是在堅勁中運使“健”嗎?須知健挺之處就是手指靈動之處,明白了這一點,那麼衝和的曲調便不會有疏慵散漫的毛病了。弦上的滯澀之氣,或許就能自然而然地消去了吧?
【點評】
本況和“逸”況一樣,很難說在其本身的文字描述中能夠體現出多少獨特的內涵。
然而盡管如此,一個“逸”字、一個“健”字,一旦拈之而出,卻也少它不得。托名為唐代司空圖所作的《二十四詩品》中正有“飄逸”和“勁健”兩品:
飄逸
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雲。高人畫中,令色氤氳。
禦風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雲連風。飲真茹強,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禦之以終。
無論是“落落欲往,矯矯不群”還是“行神如空,行氣如虹”,都表現出一種淋漓矯健的元氣。因此在整部《溪山琴況》中,“逸”和“健”可謂最有生命力的兩個字:“逸”為格調之眼,“健”為運指之眼。“和”、“靜”、“清”、“遠”,借“逸”而活;“潔”、“潤”、“圓”、“堅”,因“健”而立。如果說,“逸”字因為一落名相便易生弊,所以根本無法作出具體的形容的話,那麼“健”字則可以說是之前一切具體運指要領的一個綜合——雖然“健”況中的論述在前麵各況中大致都可以尋見,但是反過來也正可以認為之前各況中的各種指法要求都彙總於“健”之一況:過於柔潤,則失勁健;過於重實,則失清健;過於清勁,其弊在枯;過於淡寡,其弊在慢。或許宋代《成玉琴論》中的一段話引用在這裏是相當合適的:“指法雖貴簡靜,要須氣韻生動,如寒鬆吹風,積雪映月是也。若僻於簡靜,則亦不可,有如隆冬枯木,槎朽而終無屈伸者也。”
“氣韻生動”,便是“逸”與“健”的旨歸所在。
筆者於“健”字更有一論:絲弦之“健”不同於鋼弦之“健”,絲弦當求“峻健”,鋼弦當求“遒健”。
眾所周知,近幾十年來古琴演奏的最大變化,就是鋼弦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絲弦。兩種弦的差別正如成公亮先生在《漫話五十年來的琴弦》一文中所說:“無論散音、按音、泛音,傳統絲弦出音開始之‘音頭’有一種衝擊的瞬間,‘音頭’出現之後很快地變為稍弱的音量;而鋼弦的‘音頭’相對比較‘鈍’,延續的時值相對較長,因之,鋼弦音量雖大,卻沒有傳統絲弦那種飽滿的音質和力度,缺乏傳統絲弦彈奏的那種‘顆粒感’,那種‘骨力’,琴音呈現一種‘疲遝’的狀態。”這段論述是相當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