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樹、闖、尋、探的文化自覺(1 / 3)

——《章回小說》2011年評

壓卷之作

作者:喻權中 任雪梅

大凡做文學期刊的年評,很難不落入應景的流俗。答應評一下2011年的《章回小說》·文學版時,也就不敢抱太高的奢望。可12期看下來,竟然覺得確有一些感觸縈繞心間。抬起頭,電視屏幕上正在實況轉播胡錦濤主席的講話:“發展麵向現代化、麵向世界、麵向未來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社會主義文化,培養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感觸便隨之化為了四個題目:樹一方風尚“情係草根”;闖一條大道“傳承變革”;尋一種“萌芽”率真芬芳;探一番境界“隨意刻意”。

樹一方風尚“情係草根”

“草根”直譯自英文的grass roots。有人認為它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同政府或決策者相對的勢力,這層含義和意識形態聯係緊密一些。另一種含義是指同主流、精英文化或精英階層相對應的弱勢階層。比如一些不太受到重視的民間、小市民的文化、習俗或活動等等。因此,“草根文化”也通常被稱之為平民文化、大眾文化等等。但實際應用中,“草根文化”的含義遠比以上的解釋來得豐富。“它應該有兩個特點:一,頑強。應該是代表一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生命力;二,廣泛。遍布每一個角落。所以,我們每一個在自己鍵盤上堅持更新的Blogger都是草根。”(百度百科)

《章回小說》的“情係草根”應該是第二個層麵上的。這首先得自於期刊清醒的“章回”傳統之定位。作為我國古典長篇小說的一種,章回小說是分章回敘事的白話小說,由宋元時期“講史”話本發展而來。由於“講史”很難在一兩次“說話”中把一段曆史興亡征戰故事講完,“說話人”就分次連續講述,每次“說話”前用題目向聽眾提示本次主要內容,這就成了章回小說回目的起源。經宋元兩代長期的積澱,元末明初出現了一批較為成熟的章回體小說,如《三國誌通俗演義》、《水滸傳》等。到明代中期,章回小說更趨成熟,出現《西遊記》、《金瓶梅》等作品。清代,章回小說繼續發展,《紅樓夢》是其藝術高峰。由於章回體小說從內容到形式都有很強的中國民族特色,一直是中國讀者所喜愛的傳統文學樣式。《章回小說》的自命名,擔當的不止是中國特色小說形式的傳承與變革,更著力於“章回小說”精神凸顯的“市民文化自覺”、“基於現實與曆史的傳奇”和“社會批判意義”(王鍾麒《中國曆代小說史論》)在新時代的發展。於是,2011年的《章回小說》向讀者鋪展開了兩道亮麗的文化風景。

其一,著眼於大眾文化期待視野的豐富選題。貫穿期刊常年的欄目就有:來自百姓各類日常生活的“農家書場”、“打工一族”、“企業生死錄”、“都市男女”、“知青往事”、“校園軼事”、“警壇軼事”、“人間煙火”等等;“基於現實與曆史的傳奇”的“關東傳奇”、“曆史傳奇”、“宮廷軼事”、“曆史揭秘”、“往事回眸”、“紀實天地”、“要案追蹤”、“中華奇人”、“非常經曆”、“華夏名人”等等;以及帶有形式傳承與變革意味的“壓卷之作”、“傳奇經典”、“懸疑小說”、“短篇欣賞”等等。縱觀國內的小說期刊,能為草根文化開辟如此多欄目的,似乎非《章回小說》莫屬。

重要的是,這種強調所體現出的文化自覺,可追溯至馬克思的有關“世界文學”的構想。馬克思在他那本大名鼎鼎的《共產黨宣言》中,不隻斷言了共產主義的一定實現,而且揭示了文學的未來:“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麵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於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而這種“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的根基,隻能來自對世界最廣大的草根文化的豐富揭示和全麵關注。當今世界,文化與文學發展趨勢,竟然無一不是在按照馬克思的構想演進著:思想史由單純的思想家的曆史而今加入了關照草根觀念與習俗的“一般思想史”;文化史則由往日對統治集團生活方式的偏好,初始轉生出法國的“百科全書派”,進而誕生出豐富無比的專題文化史和文化人類學史;文學史更是突飛猛進,創作實踐上,進入新世紀的諾貝爾文學獎,明顯呈現出由歐洲中心主義向“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轉向的勢態,文學研究不僅早早興起世界文學範圍內的“比較文學研究”,更前行地萌生出了以原住民和口傳文學為研究側重點的“文學人類學”。《章回小說》“情係草根”的文學實踐,必將為不遠的將來中國“文學人類學”和“草根文化史”的建設提供重要依據。

其二,《章回小說》的“社會批判意義”,亦以草根文化的需求作為其根本出發點。

其中,最突出的應當是對草根階層各種人物命運的關注與思考。這裏有帶著望子成龍夢想到城市闖天下的永利一家(《狗日的城市》2011年第5期)。四處碰壁之下,一切都讓永利倍感困惑:學校裏,“老師們利用國家提供的資源,在掙自己的錢。國家的九年義務教育就這樣變成了高收費教育”;社會中,被政府當黑社會拘留的三哥,實是樂於助人、行俠仗義的熱心人,而白雪為救三哥的一切努力,卻將公檢法和大小官吏的貪腐和黑暗暴露無遺;舞台上,“唱正戲無人聽,甚至被人轟下台。永利就見過一個老藝人被轟下台,被轟下台的老藝人臉上閃著屈辱的淚光”。另一麵,“跑皮的”生意卻異常火爆,“在劇場裏,有眼影畫得黑黑的女子朝永利拋媚眼”;回到家,一邊是高收費下的補習班並沒有使兒子小翔的成績好轉,“成績出來了,小翔隻考了五百八十分,這個成績比他模擬成績還低一百多分。省重點是沒戲了。一家人兩年多的付出在這一刻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另一邊,美容院工作的妻子金鳳,不僅每天“回來後都是一身的疲憊,身上有酒味、煙味”,最終紅杏出牆,甚至給自己的女客戶找鴨子的事,竟然也找上永利。在“狗日的城市”的詛咒中,蘊藉著草根階層的無助與無奈、憤怒與絕望。當然,絕望也會有自己的動靜,搓澡女工小敏便聽到了這種血寫的聲音:“等她趕到時,她丈夫已經像鳥一般從十三樓的樓頂飛了下去。他那滑翔的姿勢笨拙而沉重,以極快的速度落了地。小敏最終得到的緣由是丈夫跟他的老板都喝了酒,在屢次要欠款未果的情況下,采取了走極端的方法,竟然以死向世人做了明示,也給其他工友們一個沒有辦法的交代。”《搓澡女工》(2011年第6期)亦然。《民辦教師》(2011年第8期)、《巡道工周兒》、《村婦女主任》(2011年第9期)、《棋癡祁老怪》(2011年第3期)、《結十次婚的百歲老人》(2011年第1期),在敘寫普通人物命運方麵也各具特色,彰顯《章回小說》對此等題材所下的功力。

聲討貪腐、鞭撻官場黑暗也是《章回小說》的一大熱點。《周縣的日記門》(2011年第2期)從迷霧重重的凶手傷人、受害女卻遮掩不報案入手,漸次解開“情人反目,二奶日記暴貪官醜行;縣長驚心,威逼利誘欲銷贓滅跡”的曲折案情;《詐死》(2011年第l期)峰回路轉一波三折,上演大貪官“死”而複生,模範農民工實為脫殼金蟬,詐死難住中紀委,二奶倒戈見晴天的情節鬧劇。此外,《牽著“貴夫人”的貴夫人》(2011年第11期)、《來路不明的百萬善款》(2011年第7期)等也分別從不同的角度揭示了草根階層對貪腐與官場黑暗的痛恨,相信惡人自有惡報的大眾期待心理。從某種意義上講,《章回小說》起到了為官警示錄、為政提示器、為民宣泄機的作用,難怪其可以在文學期刊泛濫的今天,保持著讀者群的經久不衰。

闖一條大道“傳承變革”

其實,欄目和題材猶如兩件標示風度的外衣,2011年《章回小說》的精氣神還得依賴於期刊在“基於現實與曆史的傳奇”中呈現的中國特色小說形式的傳承與變革。

先說傳承,王鴻達的《獵人張沒鼻子》(2011年第l期)、張蒲的《棋癡祁老怪》(2011年第3期)、李桂龍的《刁民》(2011年第7期)可為此做注。首先是體例,一律的章回題目標定,《刁民》的章回題目更直追經典,以對仗句式來完成。結果,雖然隻是文本呈現,一覽而過,慷慨說書人形象卻隨題目油然而生。其次是說書或朗讀式傳統敘事的活用。習慣現代閱讀的現在人,已經很難在西化的敘事方式中享受到說書與朗讀的魅力了,那種含量豐富節奏快捷的敘事,極大地擴展了現代人的視野,卻無法為拿腔拿調的說書人提供用武之地。直到《生死朗讀》麵世風靡歐美,成為第一本登上《紐約時代》暢銷書排行榜冠軍的德國小說,以及同名電影獲81屆奧斯卡獎5項提名,這個飽含著愛、罪惡、秘密與救贖的故事,才讓西方的閱讀重新領略了古老的口述與朗讀所煥發的神奇力量。《獵人張沒鼻子》多次運用的“卻說這年夏天……”,“話說又過幾年……”;《棋癡祁老怪》反複出現的設問“商場燃起大火,他為啥不驚慌?”“來者是誰?”“曾子林何許人也?”“這位世界冠軍怎麼回到這裏來?”諸如此類,不應隻理解為引進說書人的一種傳統敘事方式;它說明故事在這之前建立起了成功的沉迷效應,使讀者感受不到說書人的在場,進而最大程度地享受到心靈洗禮情緒感染的魅力。也說明作者深諳引進說書人的“間隔”,對小說節奏的改變和讀者情緒的掌控作用。以一次次的間隔,構成小說一波強似一波的動態旋律。

更彰顯《章回小說》功力的,是期刊對“章回”傳統形式“變革”的探索。讀一讀丁一的《看不見的銅像》(簡稱《銅像》),肯定會深有感觸。

《銅像》的形式變革,是通過在傳統形式中貫注氛圍渲染和筆墨意味來實現的。小說有一個精彩的提要和看似傳統的引文:作為提要,“狗攆兔子般的奔富途中,慷慨激昂的演說、回腸蕩氣的故事,都成了不當錢花不頂衣穿的沿途風景。然而,那曾經溫暖英雄的童謠,卻穿越曆史,永不消逝”。規定出了小說的兩個主線:穿越與童謠。於是,小說開篇就唱響了所謂的“故鄉童謠”。注意,這裏產生了一個“相似”:因為傳統章回小說的開頭模式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引首類、楔子類、緣起類。引首類與話本的入話、頭回大致相同,以詩詞、議論、小故事引入小說正文;楔子類以金聖歎《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為代表,指在小說開頭借助於神話、故事等敘述方式來闡釋作品的主旨或寓意的一類開頭;緣起類以《紅樓夢》為代表,這一類開頭主要是介紹作品的創作緣起,注重從結構的全局去把握作品的總體。《銅像》以童謠開題,表麵似乎十足的傳統引首類開頭模式,骨子裏卻不然。童謠在這裏不再隻充當引文,更是小說的靈魂。因為正是這童謠,讓英雄老白的最後時光激動人心;也是這童謠,把一個普通農婦二丫成就為了永恒的雕像。義勇軍司令老白,因為漢奸馬二的老奸巨猾而被捕,灰頹之中,正是妻子二丫的童謠給了老白以支撐,“此後,每當老白憂鬱的時候,二丫就唱起這首童謠了”。有了童謠,“老白在最後的日子裏,心境保持得跟那天早晨一樣,晴朗朗的。”行刑的路上,二丫也唱著童謠迎上來,“二丫的聲音蘸著霞光,網一般撒下來,飄飄灑灑的,籠天罩地。”最後關頭,老白和二丫把童謠彙攏成了二重唱,“許多年過去了,人們還在嘖嘖稱讚著,說老白夫婦這最後的一句,唱得如何精到,如何絕響哩”。

結構上,《銅像》沒分章節,卻把七十年時光用三個“行進中的夜色”意象貫穿成一個整體氛圍。第一個,“誰還記得七十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呢?”風雪中,擺脫了關東軍七天七夜追殺的老白,正浮現出一個念頭——“我要走了,我該回趟黃旗溝,看她一眼了。”由這一個“走”字,小說宛若鏡頭一轉,就有了“膠輪大車行進在民國十八年那個祥和寧靜的傍晚”。交代了作為少爺的老白和管家的二丫的緣分後,鏡頭又從靜態的“少爺的手上,滿是鮮血”切回到色彩對比強烈的“雨雪夜行路,走黑不走白”。當老白和二丫唱著童謠演繹了所有的精彩之後,小說又以“公共汽車行駛在2005年秋季的一個夜晚”,使“行進中的夜色”意象穿越曆史對接於當下。於是,就越發強烈地反襯出當下與那個壯懷激烈年代的格格不入。“發散著曆久彌新的閑適和生生不息的忙亂”的現實世界,隻有二丫的女兒跟她的外孫女,疑惑於銅像的未能及時運到。身旁,有同樣的童謠被清脆的童聲托起……確實,即便成為不朽的雕像,還有誰能體會到老白二丫夫婦唱著童謠走向刑場時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