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是說,《銅像》把章回小說用章節提示情節發展的模式,變革為了用心理學範疇的氛圍對接和行走意象來展示個體對生命的感悟。一切文學元素都由以故事為中心遷移至以生命形態的演變為中心。於是,《銅像》的許多貌似閑筆,由生命形態的演變線索品味,便越顯豐饒與深邃。譬如,老白離開二丫,決定出山去通遠堡乘火車脫離險境;而實際上,老白正是由此走入了絕境。於是,小說用野雞襲來結構了一道心理暗示:
猛然間,一道暗影破草躍出,陡起的風中裹著肥重的肉身,夾著風,撲麵襲來。老白偏過脖子,一抬胳膊,險險避開了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回身看那異物,早彈丸般彈射而去。空氣中,落下個衝撞出來的巨大孔洞,渾圓、顫抖,水波一樣層層擴散。正疑惑著,又一道黑影振翅而起,惶措疾遽地自眼前掠過。這次,老白看真切了,是一隻山雞。驚恐的眸子晶澈透明,一潭澗水般搖曳著、幽深著。山雞呢,飛出一段後,從容了,也鬆釋了,展開尾翎,舒緩地滑翔起來了。山穀裏,綻出一朵綺麗的花環,於一派蕭瑟中,五彩盡呈,斑斕搶眼。
老白站在溝底,怔怔地,看了盛開與凋謝的全過程。
似乎閑筆寫來的一場虛驚,卻因為歸結於生命的“盛開與凋謝”,又選在了老白命運未卜之際,結果結構出的竟是釋然後的忐忑、輕鬆中的不安。令讀者分享到暗示——預期——疑惑——現實相互糾結的、唯獨在可能世界生長出的風采。對了,猶如在看安格爾的《泉》。
更讓人感興趣的是《銅像》細節的筆墨意味。寫老白偷看二丫:“這時,就立在窩棚前,就站在窗簷下,一聲不響地,含著手指哩。含一會兒,把手放在窗上。放一會兒,窗紙就潤開一個小小的洞了。”惟妙惟肖的特寫中,一“含”一“放”,人物複雜的心態糾結霎時躍然紙上。寫二丫出現的色彩鋪陳:“卡車駛上大街了,太陽就高起來了。東街的店鋪下,沉澱著藍幽幽的暗,藍幽幽的暗呼應著對麵,西街就回蕩起火燎燎的紅。紅得呢也酣暢,也恣肆,紅透了半個街麵。街道上,鋪陳著明豔豔的黃,窄溜溜的,既細且瘦。細得淡定、瘦得冷毅。挽結著隔街相望的張揚與沉抑。”小說濃重的色調塗抹,是為隨後出現於街中的木樁一樣黑的二丫形象結構背景。“小野揉揉眼睛,看到一片猩紅中,人就襯得黑。黑得凝定,黑得高大。黑黑大大地,穩如山嶽。”盡情揮灑間,頗顯石魯之畫風,二丫又焉能不在讀者心目中留下深刻記憶。
《銅像》的語言也透著變革意味:對話口語化,以致寥寥數語,人物形態已然活脫而出;記事寫景文白相雜,猶如繪畫筆墨的枯潤相間,旨在表現的張力與陌生化;偶有用筆記體,“據《岫岩縣誌》記載……”之類,為筆墨意味之外憑添幾分書卷氣。不認識作者,隻是小說讀來,覺得作者畫意在先,應該是那位哈爾濱走出去的作家畫家雙修的丁一吧?
中國傳統小說形式包括“章回”傳統形式“變革”的探索,應該有著廣闊的天地。一部《紅樓夢》,就會有無數這方麵的話題待人們深入。《銅像》的在傳統形式中貫注氛圍渲染和筆墨意味的“變革”探索,表露出《章回小說》的“情係草根”不隻是著眼於滿足人民群眾的文化需求,同時也在提高與引導人民群眾的文化品位上自覺追求。
尋一種“萌芽”率真芬芳
品評的劣根就在於:一旦開講“是什麼”,就管不住要叨咕“為什麼是”。略作探究,《章回小說》有一種功夫做得非常到家:培護“萌芽”。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章回小說》就是這樣一隻蜻蜓,並因此獨特地積蘊了三方麵的文學資源,借以支撐期刊的發展宏願與文學實踐。
其一,傾力發掘“草根”作家特別是網絡寫手。2011年的作者裏,便有黃建東、夏智慧、申誌遠等在“作家博客”中回首坦承,是《章回小說》讓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問世。其中,黃建東的回顧尤其真切:“抱著試試看的念頭,向貴刊投了第一篇稿,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回音。沒想到不出一個月,還真盼來了回音,盡管是退稿,但是編輯何蒼勁老師在信中還是給予了一定的肯定,並誠懇地提出了修改意見。遵囑,我又將修改稿再次寄給貴刊,又得到何蒼勁老師的回信。但這一次我驚呆了,在稿件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何老師對稿件的具體修改意見,最後,老師的一句話深深打動了我:‘好稿子都是修改出來的。’這分明是鼓勵我,這一次我成功了。不久,我的中篇小說處女作《袁崇煥之死》便在貴刊發表。”如此培育而出的文學“萌芽”,自然會牢牢打上《章回小說》的印記。《崇禎皇帝登基始末》(2011年第5期),並不是意在折騰一段少為人知的宮廷軼事,在複活曆史讓人們重溫那些曾經精彩的生命形態的同時,小說也是在讓人們感悟一種生活發現:權力,充斥著何等邪惡的力量;而人的意念卻更加神奇萬分,一念之間,或者取義成仁青史留名,或者萬劫不複血流成河。因為這些感悟,明朝的那點事兒在這裏便不隻是借屍還魂,而是以可能世界的姿態重新活過。《刁民》似乎是李桂龍在《章回小說》上的第一篇小說,但是由網上得知,李桂龍作為網絡寫手已經小有名氣了:“夏日,茶樓的包間,一場聚會,笑語喧嘩。電腦前一個小夥,旁若無人沉靜地在上麵敲打著鍵盤,有人介紹:新聞網博客主編李桂龍。抬頭,一臉樸素、憨厚,眼睛透著大山深處張穀英帶來的真誠和謙和。李桂龍就像一隻山麂子突然來到了一片開闊的平地,胡亂之間卻出其不意地闖入了嶽陽文壇,闖入了大家的眼視。李桂龍2009年在《芳草》上發表了第一個中篇小說《體罰》。在接下來短短時間裏,他陸續在《芳草》上發表了五個中短篇小說,一顆重炮擲在了文壇,引起了雜誌社與一些評論家的注意。”《刁民》為《章回小說》帶來了網絡寫手所特有的活力:小說語言明快,節奏迅捷,記寫逼近草根生活的原生態;同時,加盟《章回小說》,也讓李桂龍的小說開闊了視野。《刁民》裏,作者有意將一起基層魚肉百姓引發民眾抗議的非常事件,與黨中央下發減輕農民負擔的13號文件一直到10年後的免除農民稅收的曆史進程直接對接,透過鮮活的榮老七等農民形象,向後人揭示了這場變革對於幾千年來的農民中國的偉大意義。“一項惠民政策從指定到落實,距離到底有多遠?被拘押五個月又二十一天的刁民頭子榮老七,從市長的轎車裏剛一走下來,便跪在神秘的太極地上,淚流滿麵。於是,群山、河流、空氣裏紛紛回蕩著一個來自民間的偉大聲音:共產黨萬歲!”(《刁民》提要)同時,透過這聲音傳遞出的曆史與文化意識,也讓李桂龍的小說立時厚重了許多。
其二,精準把握草根文化的關注熱點,發展特色鮮明的“非虛構寫作”隊伍。2011年期刊發表的90餘部作品中,“非虛構寫作”便占了百分之二十還強。今天的文化熱點中,“非虛構寫作”一直是其中的一項。《解放戰爭》的作者王樹增,曾嚐試努力梳理出“非虛構寫作”與傳統的所謂“報告文學”的差別:“我認為非虛構類作品至少有兩個特質,第一,它是在史料占有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尊重曆史真實,不允許虛構。這就要求我的寫作苛刻到什麼程度呢?每一個人物,哪怕這個人物隻出現一筆,必須要有出處。因此這部書中對話非常少,偶爾出現對話,這些對話都能查出來,而且它不是我采訪來的,就是當事人本人白紙黑字的回憶錄。第二個特質,非虛構類作品必須是文學。它和軍事專家寫的戰史不一樣,它必須是文學的表述。文學的表述包括三層意思,第一點,我在敘述曆史的時候,必須關注人和人的命運,這個是文學基本的東西,所以我更多的是從人的角度、人的生存狀態的角度來解讀曆史。第二層意思,必須有作家鮮明的、帶個性的對曆史的解讀,決不能人雲亦雲。你的解讀越獨特、越帶個人色彩,作品越成功。第三個特質,它必須是美文,是文學性的敘述。”在《章回小說》,這種解讀又要被補充一筆:以草根文化的視角。這方麵,《“國際特科”在中國》(2011年第6期)、《陽光天使》(2011年第5期)、《與美國大兵拔河的誌願軍戰士》(2011年第4期)、《蔣介石誘殺韓複榘》(2011年第9期)、《嗜血摧花狂魔的末日》(2011年第11期)、《中國民間反賭第一人》(2011年第10期)、《新中國第一支青年墾荒隊》(2011年第12期)等各具千秋。
其中,田永源的“非虛構寫作”一向以選題角度新穎、情節生動飽滿、人物形象鮮明感人見長。《陽光天使》裏,接踵而至的感人故事,把張寶豔和“寶貝回家”尋子網站誌願者群像銘刻在了世人心間。為全國169個被拐孩子找到親人的偉績,詮釋著中央電視台“2001—2010十年法治人物”特別貢獻獎頒獎盛典,頒發給張寶豔和她的夥伴們的讚譽: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一個被拐孩子回家的路。一群誌願者,以愛的名義,為一百六十四個孩子找回失去的世界。在法治的護佑下,政府與公民聯手,演繹了一個個不拋棄、不放棄的傳奇。”
《中國民間反賭第一人》則充滿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自覺擔當。憑著馬洪剛的引領,一個詭異莫測的賭博世界,向常人打開了它的“阿裏巴巴之門”。問題在於,這個世界被作者展示得如此血肉豐滿,使閱讀者常常會偏離理性的約束,被那些神奇莫測的賭術和驚險環生的賭局所深深吸引;不能不承認,去一個精彩的可能世界探險的誘惑力影響力,要遠比空洞的正麵勸賭大出多少倍。因此,跟著馬洪剛去審美空間的地獄見識一回、脫胎換骨一次,將會產生比慣常教育強烈百倍的生命衝擊力,收到出奇製勝的戒毒絕賭之效果。
感謝郝利增,拽著歲尾,為我們送上了近四萬言的《新中國第一支青年墾荒隊》(2011年第12期)。超時的閱讀因為每每勾連起艾青那低沉的吟唱而演變為了深深的陷落和痛快的沉迷:“為什麼我眼裏飽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不錯,這不是世人第一次記寫楊華,但絕對是肯於立體地平視楊華,然後在燈火闌珊處與楊華抵膝悄語的一次。這裏有那不為常人知曉的“60位墾荒隊員”之後的第“61”,也有楊華鮮為人知的恐懼與煩惱;有逃兵似的失蹤和無端的死亡,也有“北京莊”前途未卜的數度流浪。然而,作者潑墨重彩處卻是楊華們數度與狼群的生死相搏,篝火之下,莽原上演著中國版的“與狼共舞”;對視之中,楊華傾吐著當年對妻子梁淑鳳的期許:“我們不會老的……等我們把這一億畝的荒地開發出來時,我們才會老呢。”喜歡作品老實地坦承,那個已經化為烏有的蘇聯對一代中國青年的深邃影響。是凱特玲斯卡雅的長篇小說《勇敢》,伴隨著楊華們戰勝了無數個艱難困苦。那個名叫佩爾姆斯科耶的小村落,在龐淑英的朗讀聲中,在每一夜狼群的怒號陪伴下,和北京莊攀比著,一點點地成長為了舉世聞名的共青團城,也成長為了一代中國青年的聖地。當看到作者把柳鮑芙·科斯莫傑米揚斯卡婭,蘇聯英雄卓婭和舒拉的母親的來信,以及楊華們的去信一筆帶過時,我真想上前奪過作者的筆,細細抒寫英雄母親寫信的神態與心情,寫她下筆昵稱楊華們為“我的黑眼睛的孩子們”時的凝思與微笑,還有結束“媽媽等待著你們勝利的消息”之後,推窗向著莽原的眺望。至於楊華們給英雄母親的回信,為什麼連一句具體的內容也沒能寫到呢?盡管我的淚水多次地打濕了眼眶,可我仍然止不住聯想:如果用第“61個”的視角去審視,楊華們的世界會不會帶給我們更多的感動驚喜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