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重拾記憶(1 / 2)

第二日一早,我借口入山寺進香,命鳶兒備上馬車,沿著上次陳友諒帶我走的山路,緩緩駛向寧心觀。

順天則寧心,若我沒有猜錯,老先生正是暗示我去寧心觀尋他。隻是他為什麼會在寧心觀,他與陳友諒的母親陳蘭息又有什麼關係?

漫山古木、野草委萎,一道皎潔的清溪從西南境蜒而來,流往東北,兩岸長滿楓樹,際此秋盛之時,楓葉部分轉紅,紅黃綠互相輝映,造成豐富灼目的絢麗層次。彼時紅日初升,沐著清晨溫胸的陽光,馬車渡過河溪,穿過楓林時,滿山紅葉,層林如染,陣陣秋風吹來,百鳥和鳴,清新之氣沁人心脾。

曾經,這裏是我最魂牽夢繞之所在,如今再次走入這山裏,心境卻已然差了十萬八千裏。

山路十八彎,馬車蜿蜒許久,才緩緩停下,我扶著春兒的手,款款從車中走出,每一步都猶如千鈞。

這次未免節外生枝,我隻帶了春兒隨行,其他人一概留在王府中,照顧世子。

伴著淙淙的流水,我輕踏滿鋪楓葉的碎石小徑,心神也為之升華,一切似幻疑真,就像在一個美夢中不住深進,每跨前一步,離開冷酷無情、充滿鬥爭仇殺的現實世界愈遠。

然而,誰又能說這條出塵小路的盡頭不是另一種殘酷呢?

隱隱有的簫聲破雲穿林而來,簫音回轉,不住往下消沉,帶出一個像噩夢般無法醒轉過來沉淪黑暗的天地,領人進入淚盡神傷的失落深淵。

簫音忽又若斷若續,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再無法控製,仿似隻能依靠自已的力量,把僅餘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掙紮的悲歌。

我驀然駐足,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麼在指引著我,去尋覓記憶深處那份被謊言掩埋的清明。

簫音欲絕處,幾記清越的弦音顫起,古琴的醉伶便飄然在天地間。琴簫合鳴,一如陰山雁鳴,一如巫峽猿啼,蒼涼悲越的餘韻衝霄而起,填滿人的靈魂深處。

樂聲能追魂懾魄的力量把我對自身的控製完全衝潰,際此旭日清幽的時刻,潛藏的哀思愁緒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萬種既無奈又不可逆轉的悲傷狂湧心頭,情淚奪眶而出。

我茫然地向前走著,林路彎彎曲曲,忽然豁然開朗。

寧心觀內,府門洞開,屋前高偉濃密的菩提樹下,坐著一男一女,在漫天紅霞的映襯下宛若出世謫仙。

女的素服道冠,端坐在石凳上,手執竹簫,麵容如幽蘭般婉潔,目光似秋水般清洌,這女子正是陳蘭息。

男的身穿白布儒袍,劍眉美髯,看其發鬢花白,似是已經年過五旬,但他的容貌卻是一種囊括了滄海桑田的俊美,任人怎樣也無法相信他的蒼老。此刻,他雙手撫著一架七弦古琴,身形寫意而自然,神情更是淡泊飄渺。這男人又是誰呢?

二人見了我和春兒,竟是目不斜視,頭也不抬,完全沉浸在妙不可言、一往而深的合奏中。

此情此景,倒叫我憶起那天在陳蘭息的屋子裏間到的那幅畫,難道說,眼前這男人就是那作畫之人、陳友諒的爹?

驀地,簫音輕旋,琴聲再轉,透出飄逸自在的韻味,比對剛才,就像浸溺終生者忽然大徹大悟,看破世情,晉入寧柔純淨的境界。

我正在品念,秋風卷著菩提樹略微發黃的葉子翛然而落,沾在顫動不已的古琴上,清弦微錚,簫音卻漸漸淡了,這曲子就這樣自然而然的消匿,歸入淺淺逆來的天風。

我猛然回過神來,再看春兒依舊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眼神恍惚,桃花般的雙頰掛滿清亮的淚珠。

“王妃可是做了決定?”那男子放下古琴,抬頭注視著我,目光深邃而明亮。

這樣蒼勁的聲音,這樣智光流冽的深眸,不正是那位老先生嗎?可是他如今的模樣,卻比昨日年輕了不下二十年!

我詫異地回望著他:“你是……”

“正是老夫,”他立起長衫,見我滿臉不解,又淡淡而笑,“皮囊不外乎身外之物,何必耿耿於懷?”

是了,他一定是怕別人認出自己,所以喬裝改扮成那副蒼老的模樣。

我轉向陳蘭息,畢竟陳友諒是她兒子,而我卻……

我麵頰微紅,踟躕道:“娘,我……”

這一開口,忽然發現自己開口發出的聲音竟比平日要低沉嘶啞,自個兒心裏也是微微一驚,遂定了下神。

“你不必說,”陳蘭息收起竹簫,笑容溫婉,神情卻落寞,“山彥都告訴我了。也罷,誰曾想到,諒兒和你,終究是孽緣一場。”

我心底砰砰直跳,連她也這麼說,難道陳友諒真是在騙我?

陳蘭息長歎一聲,又道:“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好好治病,我這位……這位朋友醫術高絕,自然能治好你的離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