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我打疼了自己(1 / 3)

女兒第一次提及“危險現場”這個概念時,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很對不起,很遺憾,也是我一輩子的愧疚。這樣說話,也許是天下父親的心聲。別人有別人的原因。在我這裏,是因為打過女兒,而且是用力了,在那一瞬間我是真的想狠狠地打她一下。那時候,她還隻有兩歲多一點兒。如今,每每想起這事,我就會深深地懷疑,那樣危險的事情像父親所為嗎?特別是當女兒新近學會使用“危險現場”這個詞組後,我便在心裏將那一巴掌,當成自她出世以來,最頂極的“危險現場”。

一般來看,孩子成長時,最危險的時候是生病。

女兒出世的第九天,就麵臨一次她後來所說的“危險現場”。因為先天性原因,女兒臍部發炎了。第一次去兒童醫院,就被留住下來。女兒在嬰兒室,我和太太住在專門的陪住部,隻有在哺乳時,才能與女兒見上一麵。按規定哺乳時間隻有三十分鍾,一般時候,護士們會通情達理地延長到一個小時,再往後就變得鐵麵無情。那情景一次次地讓我想起小時候,從民間聽來的兩個女人爭奪一個孩子的故事,斷案的縣官竟然讓女人們自己搶去。搶贏了的女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縣官喝令當堂被杖責五十大板。在嬰兒病房外的哺乳室裏,誰個不像從前那座縣衙裏的親生母親,將生命力脆弱的孩子緊緊抱在懷裏,不願有片刻失去。仿佛間,值班護士成了那個受懲罰的假母親,誰抱得越緊,她們就會搶奪得越凶。隻有懷著無邊無際的深愛,天下母親才會顧忌任何有可能造成的傷害,而寧肯以放手的方式來表達母愛所能夠達到的境界。

麵對渾然不覺自己已不在母愛懷抱的女兒,剛開始還隻是想念。住院後的第三天,部分檢查結果出來了,主治醫生麵無表情地告知,女兒可能有敗血症。我們這一代人,上學時都學過《紀念白求恩》,潛意識裏有著對無可救藥的敗血症的無邊恐懼。醫生剛離開,我就淚流滿麵,回到陪住處還不敢對太太說。那幾天,一有機會我就往醫院的九樓跑,有幾重門隔著,想看一眼是不可能的,偶爾能聽到女兒的大聲哭鬧就很不錯了。我也因此暗暗安慰自己,女兒餓時的哭聲,是十幾個嬰兒中最響亮的。我還發現,護士們沒有對女兒特別關照,女兒沒被放入保育箱。這些都成了自我安慰的莫大理由。女兒稍大一些後,又因發高燒住進這所醫院的普通病房時,有幾個小病友的標誌牌上寫著“敗血症”。了解後才明白,此敗血症雖然就是彼敗血症,因為檢查手段的先進,危害性卻是首尾兩端。

多少年來,不知聽多少做父母的說過,孩子生病時,恨不得讓自己來替他們疼痛和難受。女兒第一次住醫院時,病秧秧連母乳都吃不下,除了啼哭什麼也不會表示的樣子,卻讓人不知如何表達。女兒做了兩次電烤手術。第一次做時,太太硬撐著非要到病房裏看看,隔著幾層玻璃,我們隻看到女兒的繈褓不見了。正在康複中的太太,撐不了太久。回去歇了歇,再來時,女兒的繈褓已重新出現在小床上。女兒長大一些後,我們喜歡說她的肚臍是金肚臍,那次住醫院治療,花費了八千元人民幣。

在當時,做父母的不隻是愛莫能助,甚至還偶爾質疑,為什麼要讓女兒在父母們絲毫不能掌握的境況下任人“宰割”?女兒四歲時,這種情況又出現過一次。

二〇〇四年春天,我在巴黎時,女兒生病住院,匆忙中搭上回家的航班,一路換機,在武漢落地後,拖著行李直接到了病房。然而,等待我的還是與先前一樣,女兒被推進手術室後,就被醫院裏的護工攆到樓下。正是這一次,我強烈地想到,做父親的怎麼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將一個哪怕是健康得活蹦亂跳,也無法應對社會之複雜的小小生命,交付給重重阻隔之下的那些陌生人?因而,我強烈地認為,在數碼科技空前發達的當今,即便是監護人確實不能親臨手術現場,隻要作為父母的有要求,有關方麵就應該在第一時間裏提供,從不省世事的孩子進到手術室後,一秒鍾也不能間斷的音像資料。女兒身上總有一種與眾不同。別的孩子做完手術從全身麻醉中慢慢蘇醒的過程,有少則兩個小時、多則半天的狂躁。大夫的再三提醒並非故弄玄虛,同病房裏先做了相同手術的那些孩子,莫不以那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將守候在病床前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甚至還有姑姑舅舅等等一大幫人,折騰得氣喘籲籲。我和太太曾經擔心,以我們的能力是否控製得了局麵。女兒一點點地醒,一點點地躁。然而女兒沒有伸手亂打人,也不開口亂罵人。最難受時,也隻是大聲地叫:爸爸媽媽,我好難受呀!女兒從沒有在哪一聲叫喊裏,拉下爸爸或者媽媽,大約一個小時多一點兒,她就安靜下來,重歸了先前那個可人可愛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