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誰比媽媽更偉大(1 / 3)

麵對女兒那總也沒有止境的古怪問題,我終於想到一個可以好好考一考她的問題。那天早上,女兒剛剛醒來,正在床上瞪著眼睛不知想何事情時,我趕緊問她:誰比媽媽更偉大?女兒一笑,有些輕蔑地回答說:當然是地球呀!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當今的孩子個個信奉綠色懂得環保,曉得地球是全人類共同的母親。可我說的是家裏的人,讓女兒選擇的也隻是家庭中有著血緣關係的這一群人。於是女兒在我麵前輕輕地撒了一個嬌然後說,那就是爸爸你唄!於是我對她說,你也有答不對的問題吧,你最早學唱的一首歌謠,有這樣一句話,媽媽的媽媽叫什麼?女兒趕緊說是外婆。是呀,世界上隻有媽媽最偉大,那生下媽媽的外婆不是更偉大嗎?女兒明白過來,直往我懷裏拱,用一隻毛茸茸的後腦勺,頂著我的下巴。這是她在害羞時慣用的方法。

曾經寫過這樣的一段文字:

感覺裏,外婆是在雪花飄飄的季節來到這個世上,又在雪花飄飄的靜謐裏安詳地長睡而去。外婆一生對雪如癡如醉,常常讓我在盯著她看時亦如癡如醉。外婆臨去前的那個冬天,下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雪是從頭天傍晚時開始落下的,望著鵝毛雪片,外婆用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嬌柔的聲音輕輕地自語:明早可以睡個懶覺了。我相信這話不是對我們說的,而是說給那個已隨歲月遠去的人。第二天早上醒來屋裏不見外婆,開門後,見一行腳印孤零零地伸向雪野,在腳印的那一端,包著紅頭巾的外婆,化作一個小紅點兒,無聲無息地佇立著。家裏人都沒去驚動她,甚至連她踏過的雪地也不去打擾,任軟茸茸的一串小小腳窩,幾分優美,幾分淒婉地擱在那裏。外婆年輕時的照片在過去流亡生涯中全部遺失。但是,下雪的那個早上,我又一次讓自己肯定了外婆少女時代那超凡脫俗的美麗。我曾不止一次想象著美麗的外婆衝出閨閣的小樓,穿著白色裙裾,不顧曾祖父、曾祖母的反對,翩翩邁進女子師範學校時的風姿。我曾想象,外婆與英俊瀟灑的外公相遇相親相愛,並結為連理的浪漫情懷,我甚至大膽地假設,外婆與外公一定是在雪地裏相識的,在我想到這一點時,我清楚地感覺到那兩道目光碰撞的那一瞬間的震顫。難以想象的是,在外公早逝之後,外婆堅強地滿懷悲愴生活下來的景況。

失去了外公的外婆,從此住在一幢大房子裏,潛心培育著父親,後來,外婆的房產被沒收,搬進平民區,從此過起儉樸的日子。光景不長,這種自食其力的平淡日子便被打破了,隨著一場又一場政治鬥爭及運動的頻頻席卷,外婆和父親開始了流浪生涯。具有雙重壞出身的父親,理所當然地成了挨批、挨鬥、挨整的改造對象。

父親遭批判,外婆便每天跟著他走街串巷陪鬥。看兒子在台上被人苦打侮罵,外婆便用針刺自己的大腿,仿佛這樣便可將父親身上的疼痛轉移到自己身上。父親在很長時間內不知道,當他得知這事以後,曾跪在外婆的麵前將他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幹了,直到外婆死,他也沒有落過一顆淚。父親像老鼠被貓玩夠了,那些人便將外婆和父親下放到北方一個偏僻的鄉村,住在一間茅草棚裏相依為命。在夾在山溝中的垸子裏,於深閨書香中長大的外婆開始學著做各種農活:養雞、種地、挖野菜,過著往往隻有在米飯中夾著野菜、番薯、豆類等,才得一飽的日子。

奇怪的是,在那群山起伏、雞犬相聞的寧靜中,外婆比以前更加豐潤美麗起來,歲月的風霜一點也沒有摧去她那美麗的氣韻與高貴的風範。甚至外婆養的雞也比別人養的雞下蛋勤,外婆種的白菜、蘿卜個頭也比別人家的大。

外婆的這份美麗,很快使得自己必須帶著父親第二次踏上流浪生涯。外婆並不懼怕強人。村裏的強權人物曾數次將父親安排去看地瓜或修水利,然後便在一個深夜來到外婆的茅草屋裏坐下來。一開始是以將外婆安排到村裏的倉庫去住為利誘,隨著便是有權有勢的男人對付弱女子慣用的強暴。外婆用她那隻纖細的手指著門口,再從牙縫裏迸出三個字:請出去!那種氣質的力量,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門。

這段文字出現時,女兒還沒有出生。甚至連她媽媽在哪裏我都無從知曉。

之所以必須有這樣的文字,完全是因為內心需要。成長到如今,許多的歲月過去,許多曾經讓我心動與心碎的羨慕都無法持久,譬如,小時候,我最羨慕的是有朝一日我要獨自一人吃一碗蒸雞蛋。讓我持之以恒,從未有過改變的,是我對別人的外婆的羨慕。因為,我這輩子再無可能衝著一個女人,叫一聲外婆了。在我們這一代出生之前,奶奶和外婆便早早大行。成年之前我一直認為,天下最美妙的稱謂隻能是外婆。這種無法彌補的遺憾,在我成年之後,反而愈演愈烈。稍早的那些時間裏,這種情感上的缺陷總是被人從我的小說中閱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