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誰比媽媽更偉大(2 / 3)

所以,那篇虛擬的文章還要繼續往下寫:

在童年中,周圍的老人幾乎都是不識字的,唯有外婆是個例外。外婆不僅識字而且還挺有學問。上小學時,有一陣我怎麼也分不清鮮和豔字,總是將它們搞混了,用鮮作豔,用豔作鮮。為這事外婆揪著我的小耳朵說過幾次,可我仍然轉眼就忘了。

那一回,當我又寫錯了以後,外婆真的生氣了,罰我將每個字寫五百遍。我哭哭啼啼的半夜才寫完。一直沒做聲的外婆,這時將我拉到懷裏,一邊給我洗臉,一邊對我說:“餓了嗎,想吃什麼?”我說:“不想吃!”外婆說:“那就喝點兒湯。”外婆說著就端來一碗湯,我嚐了一口,味道真是好極了。我問外婆這是什麼湯,外婆讓我猜。我猜了半天沒猜著。外婆這才告訴我,說這是用魚肉和羊肉混合後做的湯。

外婆說,鮮嗎?我說,真鮮。外婆說,你再想想它為什麼鮮,因為它是用魚和羊做的!外婆這解釋真是妙極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寫錯鮮豔二字。用現在的話來說,外婆具有大專學曆。外婆小時候,上過小學,讀了幾年家裏就不讓她讀了。後來,外婆碰上了將要成為我外公的那個人,他極力勸外婆去讀女子學校。外婆同家裏說時,遭到一致反對,都說女孩子讀點兒書識點兒字就行,關鍵是要將針線活學好。外婆不和他們吵,自己把自己關進房,拿了一塊布一門心思地繡起花來。

外婆繡的是黛玉葬花,她在房裏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睡覺,甚至也不流眼淚,見人來勸時她反而先笑,笑得勸的人反倒落起淚來。餓了三天的外婆,越發楚楚動人,見到她的人沒有不生憐惜的,長輩們沒辦法隻好發話任外婆去,並說看她讀那麼多書日後有什麼用處。外婆畢其一生,隻愛讀一本《紅樓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讀了幾百幾十遍,外婆不愛賈母,也不愛王熙鳳,唯獨對林黛玉特別鍾愛。她常常對我和妹妹說,年輕時,她將林黛玉當做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生了父親以後,她慢慢又將林黛玉當做自己的女兒,現在她又將林黛玉當做自己的孫姑娘。

外婆稱讚女孩子時,從來隻用一句話,說你長得真像林黛玉。由於外婆特別的氣韻,她在女孩子心中顯得很了不起,她們也跟著外婆說,你是個薛寶釵。外麵的人不曉得,這是一句貶人的話。讀《紅樓夢》時,每逢到了黛玉葬花那一章,外婆總是哭成個淚人兒,而一旦到了黛玉魂斷瀟湘時,外婆便哭得死去活來,常常兩天不思茶飯,隻知道長籲短歎。所以,一家人裏誰都怕那個第九十八回,一旦外婆拿起《紅樓夢》以後,不管是誰外出,一到家總要先打聽還差多少讀到九十八回。

從我記事時起,外婆這樣的“死”,每隔一陣就要來一回。隻要外婆一翻開九十八回,再晴的天氣,我們家也是一片憂鬱的愁雲。父親很小時,周圍的人就問外婆將來給他找個什麼樣的媳婦,外婆說,不管怎麼樣,我決不當賈母。父親長到二十歲時,便開始領女孩子上門來請外婆認定。外婆看過之後,總是說,這是個王熙鳳,那個是薛寶釵。父親知道外婆要的是林黛玉。他又找了一個女孩領回來。這之前,他請別人評價過,大家都說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林黛玉。誰知外婆見了以後,卻說她不是林黛玉,而是秦可卿。直到有一天父親將母親領進家門,那時母親剛剛從大病中恢複過來,臉上的嫩紅還可以看出那痛苦的痕跡,母親穿著一身素色衣褲,纖瘦文弱的一副樣子一出現在屋裏,外婆便忽地眼睛一亮,禁不住地走上來,拉著母親的手,也不知是悲是喜,眼窩竟真的潮濕起來。不過,外婆當時並沒有稱她什麼,隻是說了一句:這一生隻要我在,就決不會讓你再受人欺負。

母親後來對我們說,當年外婆講的那話,她一直認為實該是對林黛玉講的。天下的真女孩隻有黛玉一人,這是外婆畢其一生而得出的結論。

坦率地說,後來與女兒的媽媽第一次見麵,第一次看她一眼,她也第一次看我一眼,我便在那一瞬間裏決定,這就是我這輩子要娶的女人,根本原因也在這裏。在過去的日子裏,我心裏積澱了太多對外婆的想往,包括虛擬中外婆對一個男孩子的關愛與撫育。在與太太相愛之後,才曉得太太真的有過一位神似我那虛擬記憶中的外婆。她給我看過那張僅存下來的相片,外婆與外公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模樣,竟是如此熟悉,就此開始,外婆在我心裏也變得實在起來。

第一次隨太太去浙江義烏探親時,我就在外婆曾經住過的舊房子外麵久久徘徊,正是黃昏時分,那種感覺竟然分不清眼前所見所聞,是真是假,是自己走進了自己的寫作裏,還是寫作中的夢想所布下的一個美麗陷阱。正是那一次,讓我下定決心,婚後一定要一個女兒。再次見到那所舊房子時,女兒已經上小學一年級了。舊房子已經更舊了,那魅力一點兒也沒有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