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女兒就會懂得如下的文字:
一個人的一生倘若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清心處世,實在是不容易。然而,外婆卻用其一生的品行實現了這一點。出身富貴卻曆經盛衰無常的外婆,對人生得失領悟成定數。她曾說《紅樓夢》隻有兩個人不是俗人,那就是寶玉、黛玉,其他的人多為銅臭所惑。
外婆的嫁妝裏被她視為最珍貴的是十幾幅清代字畫和一些古瓷器。後來房子被沒收,這些心愛之物也在輾轉遷徙之中一點點地流失了,最後保存下來的隻有四五幅字畫和兩個青瓷花瓶。然而,在那“橫掃一切”的年代裏,麵對抄家的威脅,外婆一氣之下將幾幅價值很高的字畫埋進屋外的荒地裏,並用石塊壘了一座無言的墓碑。那時,滿麵淚水的外婆麵對父親驚疑的目光說,我寧肯自己親手毀掉這些珍寶,也不讓那些人玷汙了它。而這些事情,外婆在後來的歲月裏隻字未提,哪怕是那些文物販子當著外婆的麵說某某的畫值多少萬元時,她仍是那樣似乎一切都不曾有過的沉默著。
外婆也並非對一切都不在乎,凡是她真正視為生命的東西如果被損壞了,則後果又不堪設想。八歲那年,我乘外婆不在家時,翻開了她那隻平常不讓我們靠近的紅色小皮箱。皮箱裏有她出嫁時的首飾,有幾幅年輕時與外公合拍的照片。翻了一陣,我被一隻白色雕花煙鬥吸引住了。我想外婆又不吸煙,留著這東西做什麼呢!
我將它裝進口袋一溜煙地跑出去,在同伴中炫耀一陣後,又和同伴一起打開了水仗。當我回家後準備將煙鬥放還到皮箱裏時,才發現那煙鬥不見了,我不敢聲張,偷偷地問小夥伴們是否拾到,當我一無所獲以後,又想這沒用的東西丟了外婆不會知道的。
誰知外婆第二天下午就發現了。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就連父親也是第一次見到。那天我放學一進門,見外婆端坐在竹椅上,臉上的那種慘白讓人不敢看第二眼。一旁的父親衝著我大聲嗬斥:“是不是你拿走了皮箱裏的煙鬥?”我猶豫了一會兒,眼見躲不過便隻好說了實話。當外婆知道事實以後,立即絕望地大聲喚了一人的名字,然後就昏死過去。外婆醒後說的第一句話是:煙鬥不是掉的,是他拿走的,他想我,要我過去陪他!
為了找煙鬥爸爸和媽媽動員了所有鄰居的孩子,光是送給他們的水果糖就有兩三斤,然而,煙鬥再也沒有回到外婆身邊。外婆用那遊絲般哀怨的聲音說:人啊,我以為可讓留有你氣息的東西伴我入土,看來這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為了安慰外婆,父親專門到省裏找了一家文物商店,請人做了一隻與先前那隻相差無幾的煙鬥,然後對外婆說煙鬥找到了。外婆看著煙鬥,努力地對父親笑了笑。
那一年,外婆終於徹底衰老了。病危之際,外婆最後拿出那隻假煙鬥,反複看了一陣後說,我很愛這個煙鬥,就讓它伴我入土吧,我這一生有緣和你們組成一家,並得到大家的愛,我都心領了!這話讓我們立時哭起來,明白外婆她其實早就曉得煙鬥的秘密。外婆在雪夜裏安詳地睡去,那場大雪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原野上潔白得見不到一處灰暗。我上書店裏買了一套油墨噴香的《紅樓夢》,將它們折成紙錢模樣,然後一張張地燒化在外婆的靈前。我在心裏告訴外婆,往後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送一套新書讓她細細地閱讀。
前不久,與朋友聊起來,說起外婆,幾個大男人立即收拾起嘻嘻哈哈的表情,一個個充滿神往地說,外婆是所有孩子的天堂。這樣的天堂對我來說從未有過真實的存在。想不到,女兒也將終生帶著這樣一種缺失。如果她有一個真實的外婆,以她那滴溜溜地轉得飛快的小心眼兒,肯定會聯想到,隻有外婆才會比媽媽更偉大。所以,我堅決不讓女兒去讀那刪節得隻剩下銅臭的所謂兒童版的《紅樓夢》,我擔心女兒會由此混淆童話裏的狼外婆,與比媽媽還要偉大的外婆的區別。盡管曾經有過這樣或者那樣的說法,但我還是相信,隻要不是另有所圖,天下之青少年,沒有不喜歡《紅樓夢》中賈母對黛玉以及金陵十二釵的疼愛。隻要是孩子,能有這樣一位外婆為什麼就不是幸福哩。即便是被我念念不忘的這些文字,時至今日也還令我感動不已,並且每翻看一遍,就會有一種由衷的滿足。從未有過外婆的我和今後也不可能擁有外婆的女兒,隻要懂得外婆在我們的生命中所象征的意義,也許並不比別人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