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永無相見可能的嶽母去世數年後,在南昌上大學的太太,意外碰到嶽母在江西“共大”的一位最要好的女同學。像親人一樣的南昌陳阿姨,如今也退休了,可整個人依舊風姿綽約容光楚楚。說起嶽母,陳阿姨不勝慨歎,其中既有嶽母當年比她更富魅力的神往,也有對嶽母後來嫁給老爸頭的遺憾。按照她的說法,嶽母的初戀被那個時代生生扼殺了。對於“共大”文藝宣傳隊女報幕員的愛情歸宿,陳阿姨的不滿顯然不是針對我們的老爸頭,可陳阿姨在說老爸頭每次見她都會不好意思時,還是表現出某種遺憾。作為浙江女子,嶽母當年報考“共大”時,首要因素是聽說“共大”有飯吃。讀上“共大”的嶽母,的確從每頓飯裏省出一些,曬成米幹,寄回地美田肥卻饑荒連連的義烏老家。在那樣的時代,嶽母最終將自己的愛情之果,結在根正苗紅的老爸頭身上,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一九九九年的春天,為著我和他女兒的婚禮,老爸頭再次來到武漢。“共大”畢業後,一直在南昌工作的嶽母的女同學也來了。兩位前輩坐在一起,沒見到老爸頭身上有不自在的地方。話不多的老爸頭依然不多說話,總在微笑的老爸頭依然笑容可掬。老爸頭還將後來的妻子帶在身邊。他將對我們說的有關果園的一切,新鮮如初地對南昌陳阿姨說了一遍。他那樣子讓我們這些聽過多次的,也覺得新鮮如初。陳阿姨後來說,要是她那最要好的女同學我們的嶽母還活著,老爸頭決不會這麼一把年紀了還去經營什麼果園。為了他的果園,老爸頭比陳阿姨先起程回江西。送他的時候,陳阿姨開玩笑地對老爸頭說,騎摩托車時小心點兒,別以為自己還是小夥子。老爸頭笑一笑,沒有正麵回答。限於尊諱,我沒有將心裏想到的話說出來。
有了果園的老爸頭買回一輛時尚的摩托車,每天都會騎上它,穿過南方的小城安遠,去到那個被稱做果園的一天比一天蔥綠的地方。關於騎摩托車的老爸頭,太太一說起來,眼睛就笑成一彎弦月,就像聽到我對她說那最親密的一句話,就像老爸頭的果園在她心裏每分鍾都輪換一下春華秋實。如果沒有果園,肯定不會有老爸頭的摩托車。有了果園,有了摩托車,老爸頭一下子變得青春勃發起來。在為我們製訂的各種製度裏,有著一過六十歲,無論身體如何,都不可能合法獲取機動車駕駛證的條款。為了果園,一輩子生活在各種規矩裏的老爸頭,敢於從其中走出來,這在他的兒女看來,簡直是天大的奇跡。“頭”、“古”之類的後綴語是安遠一帶對男孩的昵稱。被後輩叫做老爸頭,本是太太小時候沒大沒小的頑皮淘氣,隨和的老爸頭不以為忤。今日我們在喊老爸頭時,言語中自然多了一層敬重與親近。我那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是:不管嶽母在和不在,她都會愛這個和果園一起成長的老爸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還能擠在年輕人的道路上,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還能將隻長雜草的處女地,開墾成鳥語花香的果園,我們能不喜歡並熱愛他嗎!
城市也有心事。
城市幾乎收留了它四周各色美好的女子。這讓城市早熟了許多。於是一個才五歲的小男孩從幼兒園回到家裏,瞅著自己的母親冷不防說媽媽沒有他們幼兒園裏的一個小女孩溫柔。小男孩率真的表述,其實是天下男人共同的想法,女子美不美,第一要素是溫柔。尚不能熟諳男女之別的孩子都有如此念頭,何況那些飽經滄桑的男人。說女子不溫柔,對女子來說是最膽寒的。
天下風情萬種,以水的姿色最為動人;自然界偉力眾多,同樣以滴石可穿的水為最難抵擋。女人一溫柔起來,男人便像夏日裏身心融入清涼的池塘。這時候,女子看似風中楊柳輕颺颺的,哪怕垂在鼻子上麵也可以不去在意,實際上已在不知不覺中征服了男人。溫柔對於女子,是所有美麗的源頭。在繩圈裏英姿搏殺的女拳手,就算她已具備可以同男性媲美的相對力量,但在絕對力量上,她遠不及那些在T型台上款款地走著貓步的女子。那樣的女子,不去與誰強硬相向,不去用牙齒和血肉爭取自己的地位,腰肢一搖,便如太極高手那樣,人還不知自己身在哪裏,心已先臣服了。彎彎的柳眉是精美的古典,飄飄的長發是神韻的現代,軟語輕聲實則是升華男人的粗獷,小鳥依依才使得男人有了無限的天空。一段溫柔是人生中最有力的支撐。誰能忘記鄰家那個憑窗臨風讀著書的女子,她不看人,人早已隨著書中古今一道傷悲與快樂。誰能忘記當年那位偶然來借墨水的女同學脈脈含情的眼光,她不開口,一隻擰開的鋼筆帽,像是難得張啟的紅唇,無言的話語盈滿了胸膛。誰能忘記會在辦公室角落裏用背影對人輕輕微笑的安寧女子;誰能忘記緊並兩腳在街頭站台上,靜靜地等著公共汽車的潔白女子;誰能忘記電影院裏最後一個起身離座,眸子裏仍是一片水灣的黑衣女子。
女子的力量出自她的沒有力量。
女子看似軟弱之際實則是其最強大的時候。
女子是用纖細來溫馨來自成輝煌。
形孤影單無助的女子最能征服男人。很多時候明知那是一個溫柔的陷阱,男人仍然義無反顧地蹚過去。溫柔的魅力是林間蛛絲織成的八陣圖,也隻有這些才能係住男人的翅膀。英雄難過美人關,坐守這些關隘的就是那些柔情如水的女子。譬如虞姬,譬如貂蟬。西施用其纖弱複興了古越國,楊玉環用其豐腴幾近葬送了泱泱大唐,王昭君的淚珠可以化做香溪裏讓人驚豔的桃花魚。無論讀史還是誦今,從來隻有溫柔的女子才能沉魚落雁,傾國傾城。
男人向往情緣時,哪怕最焦渴,也絕對消受不起也不欣賞女子的尖銳與剛烈。這一點是男人的天性,任誰感慨不公也沒有用。隻要世界還有性別之分,男人就隻會偏愛溫柔的女子。女子千萬別指望在哪天早上醒來,男人已變得大度,可以一視同仁地將天下不同性格的女子全都像溫柔一樣禮遇。更別輕信男人能夠包容一切的許諾。女子過於張揚自己,哪怕是真心愛過她的男人,有一天也會突然像雄獅那樣怒吼一通,或是像從冬眠中醒來的黑熊一樣默默扭頭,從此一去不返。
是不是淑女,是淑女的又該符合哪些條件,男人並不去認真關心。男人要的是第一眼碰上的女子能讓自己怦然心動,能讓自己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最終再加上驚心動魄更好。隻有心懷功利的人才會去問一個女子的學曆如何,是否有家學家修門當戶對。麵對女子從身心裏流淌出來的愛河,男人開始會由衷地欣賞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學識、她的見解和她的執拗。可是用不了多久,男人就會不喜歡她的學識、不屑於她的見解和不耐煩她的執拗。男人在經曆這一變化時,後來的模樣並不是對先前的虛偽。男人就是這樣,說是德性也好,品行也好,屬性也好,他們在開始時是真誠的,那些熱情和浪漫也讓男人將自己誇張了許多,但這些不是男人的錯。當然也不是女子的錯,產生這種錯誤的是那種被稱做情感的東西。男人後來的變故也是真誠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他們這樣做隻是還其本來麵目。淑女不淑女對男人隻是一個話題,偏偏這種話題又是女子喜歡聽的,所以男人從不在男人麵前談女子成為淑女的必備條件,男人隻會將那些理想的玫瑰色彩大把大把地在女子麵前炫耀,好像對女子的評判標準越高越能顯示出自己的高貴。女子不明事理,以為男人真的服氣那一二三四條,到頭來女子比男人更關心自己做到哪個份上才能晉升為淑女。在實際中,淑女早就是女子們相互攀比的一種古老的時尚。
不用去引經據典,也不用去分辨事理,就從生活中看,從現狀中說,對女子,天下男人實在的想法從來就沒有變化,美好不美好,就看她是否溫柔美色,是否善解人意。至於身材相貌,那是燕瘦環肥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天下的眾多明星女子有幾個能夠稱得上是淑女?她們風騷十足,不怕紅杏出牆,不怕春光外泄,茶餘飯後盡是她們的韻事風流。等等這些,絲毫也不妨礙她們成為千萬男人的夢中情人,就因為她們能將女子最基本的東西做得最有質量。除去最基本的,男人其餘的讚美與追尋都是靠不住的理想。
男人的情緒終歸要有一個歸宿,要站在地上、坐在凳上和躺在床上,要將理想中的詩意,變成一個個堅實的感受,要酣暢淋漓、賞心悅目和如膠似漆。從來沒有哪個男人會因苦苦等待淑女的出現而錯過年華,也沒有哪個男人癡癡呆呆地要將自己的女子改造成為心目中曾經的淑女。話說淑女,是男人心有旁騖的苗頭。是男人縱使不能朝三暮四,也決不肯恬淡寂寞的最後的掙紮。對淑女的一代又一代的追究,隻是男人們在洞知自己所愛所處的女子有種種不足之後的又一次奢望。
所以,淑女是什麼,基本與女子無關。丟開哲學和邏輯後它隻是城市的又一件心事。
活著真好。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日早上五點半,河北作家何申與叫醒電話幾乎同時將我從大連市棒槌島賓館417房間的臥榻上叫醒。匆匆忙忙起了床,拎起頭天晚上就收拾好的行李,便往樓下趕。賓館門前的一輛小麵包車裏塞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十一位作家,大家都是參加了中國作協舉辦的全國中年作家創作座談會後,急著往家裏趕。車裏坐著作家出版社總編兼社長張勝友以及葉文玲、趙玫、韓靜霆、楊東明、張平與何申等。我上車時,大家都說隻等我一個人。我在這個會議上備受關注———他們都不承認我是中年,說我是混入中年作家隊伍,這也是整個會議上一個總讓人提起的笑話。大家都善意地取笑我,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挑戰。
我是十四日下午從武漢王家墩機場飛到大連的,那天武漢被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暴雨“洗劫”過,送我到機場的司機小劉開著伏爾加轎車就像駕著一艘小艇。這之前我在航空售票處買的一張返程票竟被售票員弄錯了,成了又一張飛往大連的票,幸虧及時發現及時改了過來。在大連的幾天裏,我和河南作家楊東明隻要一有空兒就下海遊泳。楊東明在會上發言時說他和我在海灘上換遊泳褲時也在談著文學。惹得一向工作嚴謹的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翟泰豐同誌都忍俊不禁了。總之這幾天過得很輕鬆愉快,盡管有先前的那麼一點兒預兆,但根本引不起我的警惕。
從棒槌島到大連機場的路水汪汪的。據說大連三個月沒下透雨了,但十九日晚下了一場大雨。路旁盼雨的大連人在雨絲中行走,臉上很高興的樣子。
車上的人除了我以外,別的人都去北京。本來去北京的航班是早晨八點起飛,而經武漢至深圳的6331航班是八點十分起飛,我正和張平說著話,廣播裏忽然傳出聲音,讓6331航班的乘客馬上登機。當時我有幾分快意地對張平說,自己先走了。
我的登機牌上寫著的座號是19排A座,飛機是麥道型,機號是2136。找準位置坐下後,一掃眼發現自己的額頭上正是緊急出口的拉手,我心裏下意識地想了一下什麼。接著我又發現地毯上有一根約八十厘米長的硬塑鑲條胡亂躺著,我本來打算告訴空姐,但《北方航空報》145期上一篇題為《小姑娘,你平安到家了嗎》的文章吸引了我,我一直在讀它。然後飛機啟動了,接著便加速到風馳電掣般的模樣,就在飛機正要拉起的那一刻,機身被猛刹了一下,飛機和我們狠狠抽搐起來,放在腳邊的皮包一下子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飛機仍在滑行,跑道兩旁的景物飛快向後退去,機身又抽搐了幾下,在劇烈的顛簸中,機艙陷入一片黑暗。這時跑道不見了,舷窗外是叢生的野草和越來越近的圍牆和矮房。在巨大的恐慌中,飛機突然不動了。機艙內出現一陣極短的死寂般的沉靜,緊接著就爆發了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哭嚎與騷亂。大家紛紛站起來後,有人大叫了一聲說別慌要聽空姐指揮。隨後的等待仿佛非常漫長,其實也許隻有幾秒鍾,在某個瞬間,我突然伸出手一拉緊急出口的門把手,一扇門朝我懷裏倒來,我不顧一切地,從那個生命之門中鑽出去,先跳到機翼上,接著又跳到地上,在我的身後人們紛紛地跟著猛跑。我回頭看了看,巨大的起落架飛出幾十米,墜落在草叢與泥水中,腳邊到處灑落了不知是什麼的金屬零件。我們是從左邊機翼上逃出來的,這時我們還不知道右邊機翼已斷成兩截,航空汽油像泉水一樣往外噴。一個女孩麵色蒼白地問我: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我有些鎮靜了,伸出手將她的小手緊緊握了一陣,說不要緊了!我隻說了這麼一句話,女孩緊隨我在水中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站到跑道上。
天上下著雨,遠遠地看見機組人員和乘務人員從傾斜在草地中的機身旁最後離開,讓人心驚肉跳的大火與爆炸沒有發生。大約過了十幾分鍾,紅色的消防車和白色的工程車才駛過。我看見工程車上坐著的幾個人還在嬉笑。一位空姐走近我們用顫抖的聲音請我們站到一起去,有幾個乘客憤怒地圍上衝著她叫罵。空姐臉上似有淚痕,她哆嗦著嘴唇極委屈地用目光看著大家。我忍不住上去要大家別罵,立即有更多的人異口同聲地說,她們也是受害者,而且還是最後離開的。罵的人不做聲了。我站在跑道邊:望著幾乎沒入草叢中的飛機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客車將我們送回候機廳,何申第一個望見我,他問我怎麼又回來了?葉文玲也衝著我站起來,而我幾乎是撲過去,緊緊地擁抱著他們,並大聲說,活著多麼好,活著真好!他們尚不知已發生空難,聽我說後,張勝友馬上要了咖啡給我壓驚。大家紛紛圍過來,將我按在板凳上坐下來。趙玫又說誰叫我混進中年,並問我到底多大年紀,我說自己一歲還不到。的確,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我像是再生了一般。
機場內許多人也不知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但地勤人員一個個神色嚴峻。後來的時間裏,我突然想到,如果沒有下雨,沒有積水,機身摩擦地麵的火花,也許早將一切焚為灰燼。如果不是機長技術精良,沒讓飛機在跑道上傾覆,也沒讓機頭撞上圍牆,否則自己此時不知成為何物了。下午一點十分,依然是麥道飛機,但機號是2105,航班號還是6331,我們乘著新飛機時看到那架2136號被各類車輛圍著,遠遠看去極像哪家小孩拆毀了的飛機玩具。這次我換了登機牌,是20排E座,又是緊急出口旁邊,中南政法大學的一位大三女生要同我換座位,我欣然同意。飛機經過一段滑行後,突然一昂機頭將陸地向下拋去,一百多名乘客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這是大連機場這一天飛向藍天的第一架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