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女兒書二(1 / 3)

快樂的人,會得到別人發自內心的尊敬。

人是一種易碎品。

這是一個發生在美國,卻可以讓全人類深省的故事。

故事中的兒子被送去越南打仗後,老羅伯特就開始向白宮抗議。

第一次去到那片滿是玫瑰香的草坪時,老羅伯特的兒子仍在空軍基地裏與同夥們一起打三人籃球。球賽結束時,兒子還打電話回家,興高采烈地形容如何贏了朋友二十美元,朋友如何誇獎自己,等到打完仗回家,一定可以進NBA,然後舉家搬到富人區去住。從電話裏可以聽見那種身軀龐大的大力神運輸機,像怪物一樣尖叫。老羅伯特因此對兒子說,他必須為兒子和自己做些事情。老羅伯特放下電話就去警察局登記,在相關表格上填寫自己示威抗議的地點、時間和內容。老羅伯特順便將兒子的話對那當值的警官說了。警官差點兒將表格收了回去,他說老羅伯特不應該兒子還沒去越南,便開始責罵總統。

老羅伯特固執地運用著憲法所賦予每個美國公民的權力。

那一陣像他這樣的人非常多。有時候,大家各站各的地盤,零零散散地舉著各自的抗議牌。有時候很多人相邀到一起,浩浩蕩蕩地簡直要將白宮淹沒掉,逼得官方不得不將騎警派出來。

兒子在越南打了三年仗,老羅伯特少說也在白宮一帶抗議了一年半。每天早上老羅伯特都會將那隻舊籃球打上氣,到了傍晚再將兒子的球衣球鞋收拾幹淨,臨睡時還要將鬧鍾定在兒子每天早起練球的時間上。等到鬧鍾將自己鬧醒了,老羅伯特必定要在自己屋裏大聲叫著,說兒子又睡過頭了,小心去晚了教練又要踢他的屁股。兒子離家三年的最後一天,老羅伯特將他的抗議牌上的文字改寫成:總統先生,你讓我兒子錯過了三個NBA賽季,我可不想讓他錯過第四個賽季!前年你是混蛋,去年你也是混蛋,今年你還是混蛋,難道明年你仍然要當混蛋嗎!老羅伯特像往日一樣在白宮前麵站了兩個小時,回到家裏,還沒放下抗議牌,就聽見電話鈴響。

電話是兒子打來的。兒子用一種平靜得讓人奇怪的聲音說,他在越南的任務完成了,馬上要回家了。老羅伯特聽出兒子的聲音不同以往。早先回來的患有越戰綜合征的老兵,也是這樣說話。老羅伯特又急又喜,他要兒子快回來,軍隊上的破東西能不帶的都不用帶,免得耽誤回家的時間。兒子也是每時每刻都在盼著回家,在家裏睡覺不用怕做夢時被越軍俘虜了,也不用擔心吃晚餐時會受到越軍的偷襲。眼看著馬上就能到家,兒子卻有一件十分緊迫的事要老羅伯特答應。兒子有一位朋友,三年當中從沒分開過,在執行回國前的最後一次任務時,被越軍的地雷炸斷了一隻胳膊和一條腿。

兒子問老羅伯特:“你能讓他住到我家裏嗎?”

老羅伯特問兒子:“難道他沒有自己的親人和家?”

兒子說:“除了我們這兒,他哪裏也去不了。”

老羅伯特說:“你的朋友處境真讓我遺憾,可我還是覺得他應該去找總統!是總統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所以總統必須對他負責到底!”

兒子說:“總統如果能對每個人負責,他就不會自己躲在白宮裏,而讓我們去萬裏之外,打一場誰也不想見到的戰爭!”

老羅伯特說:“如果總統不管,就讓他學我,天天去白宮門外抗議!”

兒子說:“我的朋友不想這樣,他隻想有個家,而我也想他和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

老羅伯特說:“都是該死的越戰,讓我們背著這些該死的負擔!你可能還不明白自己說這話的分量,你的朋友不是隻少一隻胳膊,也不是隻少一條腿,他是胳膊和腿都沒有了,這對一個家庭來說負擔可是太重了。這三年裏,你一定很少碰籃球,我一直在替你想,哪怕打仗再累,回家後的第二個小時就得開始訓練。你還記得從前的教練嗎,他都快忘記你了。前幾天我去他那裏看了看,他手下又添了好幾個打小前鋒的家夥,個個身手不凡,所以,從現在起,你得忘記所有戰場上的事,包括你那位朋友。”

兒子說:“你不了解我的朋友,他非常懂籃球,他完全可以坐在輪椅上給我們當教練!”

老羅伯特說:“既然能夠當教練,那他為什麼還要纏著你!讓他去吧,你這樣同情他,說不定還會害了他!我不能讓他繼續幹擾你的生活,如果你不好對他說明白,那就由我來說好了!”

老羅伯特還有不少話要說,兒子在那邊掛上了電話。

這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問兒子是在哪裏給家裏打電話的。

路邊的霓虹燈亮起來時,警察局那個總和老羅伯特打交道的警察打來電話,說他的兒子從附近一座高樓上跳下來摔死了,所有證據毫無疑問地表明,他是自殺的。警察所說的高樓出門就能望見,老羅伯特從那座高樓前經過時,地上果然有一攤血跡。兒子的遺物非常少,除了一紙證明文件,再也沒有任何與軍隊有關的東西。就連那本厚厚的日記上也沒有一句與軍隊或戰爭有關的話,從頭到尾都在說籃球。清點完遺物,去看屍體之前,警察再三提醒他,到時候不要過分悲哀,小心自己的心髒,如果沒有把握,那就趁早吃幾片控製心髒病發作的藥。老羅伯特不滿地說,如果兒子死在越南他當然會傷心,一個男人,自己跑去跳樓,無論如何是不值得別人為其掉眼淚的。這時候老羅伯特還不忘記罵幾聲混蛋總統,非要說隻有混蛋總統才會教出來這樣的士兵。

警察帶著老羅伯特進到停屍房。

在一具隻有一隻胳膊和一條腿的屍體前,警察對老羅伯特說:“對不起,這就是你的兒子。”

老羅伯特驚愕地問:“我兒子從高樓上跳下來怎麼會將胳膊和腿都摔掉了?”

警察要老羅伯特打開軍隊給他兒子的證明文件看一下,那上麵寫得很明白,老羅伯特兒子的一隻胳膊和一條腿是被地雷炸掉的。

老羅伯特傷心地埋葬了兒子後,又想去白宮門前抗議。他去過警察局,警察問理由時,他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警察說,他心裏有一句話,如果老羅伯特願意使用,他可以無償轉讓。警察的話是:人是一種易碎品。聽到這話,老羅伯特的頭發就一塊塊地白了。少數僅有的黑發留在上麵,模模糊糊地倒也像寫著什麼急著要說的話。老羅伯特沒有去白宮,他將這話寫在兒子的照片上,然後掛在自家門前。

驕傲隻是過程。

華人在海外以美國最多,在美國又以舊金山和洛杉磯為最多。

華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無論宣誓入美國籍多久了,隻要一見到中國人,他們便自然地又回歸本來身份。

一個筆名叫大白的老華人,剛與我們見麵,就迫不及待地講起一九八四年洛杉磯奧運會的情景。大白是從台灣遷居美國的,在洛杉磯住了三十多年,屬於當地僑領一類的人物。一九八四年以前,美國的華人多數是從台灣去的,他們對大陸的情況幾乎沒有什麼了解,對五星紅旗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也談不上有多少印象。當奧運會來到家門口時,他們很自然地接受了來自大陸的國旗和國歌。那一年大白老人隻有五十多歲,他和許多華人一起親眼目睹許海峰奪取世界冠軍,接下來又是中國女排擊敗美國女排,大白再也按捺不住了,帶上一批又一批的華人上街遊行慶祝。許多華人像他一樣,一邊瘋狂地叫喊,一邊親吻著比賽場上的地板。奧運會結束後,有半個月,大白的嗓子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十幾年過去了,大白也開始隨身攜帶著美國政府發給的老年人優待卡。說起當年那一幕時,他的眼眶裏又濕潤起來。

在美國出版有二十幾家中文報紙。這些報紙上的主要內容從來就是台海兩岸的各種消息,如果單憑新聞內容來判斷,它們更像是中國國內的報紙。我們到洛杉磯時,正值陳水扁行將就職,美國國會眾議院將要表決,是否給予中國永久性貿易最惠國地位的法案,同時美國總統大選和國會改選也到了如火如荼的時候。但在中文報紙上,對後者的報道遠遠低於前兩項。中文媒體與美國主流媒體的傳介傾向完全不同,在美國主流媒體上,關於兩岸的新聞反而極難見到,他們寧肯用特大篇幅來盡情渲染,一個家庭遊泳池的承包商,如何獲中美國有史以來最大一筆計三億多美元的彩票獎,並且如何地三天三夜沒有合上眼皮。

美國是一個務實的國度,他們的眼睛裏從來就沒有虛無飄渺的東西。隻有美國人才能想到要製造出可以測量謊言的機器。他們認為愛國不止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一種境界,對宗親的崇拜也是一種愛國的行為。華人確實在讓美國政府難堪,一談起愛國,華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國籍國,而是自己的故國。所以美國聯邦調查局將在美國的所有華人同鄉會,一概列入黑社會名冊。華人不可撼動的中國心,是他們多少年來一直難以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原因之一。

美國人非常擅於以傲慢來表現自己。

他們在國會開會時如此,在安理會開會時也如此。

在洛杉磯機場入關時,我特別不能容忍那個守著其中一個通道的人,不時像熊一樣瞪著黑亮的眼睛打量著又一個麵對他的華人和中國人。當他一如先前那樣盯著我看時,我毫不含糊地將自己的目光迎上去,一動不動地與他對視著。一段時間後,那人的目光終於從我的目光裏挪開了,然後慢吞吞地用三種鋼印在我的護照和別的證明文件上戳了三下。拿回自己的護照後,我還是說了聲謝謝。那人一聲不吭,繼續用那陰陰的傲慢的眼睛盯著代表團中的下一個人。十三人的代表團有十個人陸續從國際區裏出來。輪到第十一位時,那人的眼神突然變了,像是終於逮到一個偷渡客。他將遞上去的護照反複看了又看,旁邊那個性感的女警察得到某種信息,一下子變得警覺起來。好在護照沒有問題。在我們的人的指點下,那人終於明白,護照上不僅有來美國的簽證,還有去日本的簽證。那人看到去日本的簽證後,腦子轉不過來彎,想不出一本厚厚的護照還有不少地方可以看看,也值得他多看看。過了一陣美國人的生活後,我也想通了。那人並沒有做錯什麼,做錯的是我自己。我在心裏對美國人要求太高,先入為主地認為美國人不應該這樣對自己和他人。其實在中國本土上,這樣的眼神哪兒沒有?上銀行取自己的錢存自己的錢時,一進門總要被保安這麼盯一陣。在超市裏正全神貫注地選東西時,突然間就會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射入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