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用網兜裝了,浸在井中,傍晚撈上來,在石桌子上切開,一人一塊。蜜蜂在牆頭的牽牛花間嗡嗡嗡,柳樹間的蟬時鳴時息。小的瓜我喜歡整個吃,以為整個吃滋味才完整,瓜分了之後的吃,瓜便隻有瓜幾分之一的味道。大如西瓜之類的瓜沒辦法,涼井中出水後,翠生生地擱在桌上,用水洗得雪亮的刀背在瓜上輕輕一敲,咯的一聲豁開,便是比吃還好的感覺。
另一種很好的感覺是,晌午巷尾屋角的陰涼裏,農婦將自家地裏的瓜連葉摘來,放在竹籮裏,一邊家長裏短地閑聊,一邊圍了幾個小孩在籮邊,邊用小手胡亂摸瓜,邊抬頭問嬸娘這瓜甜不甜呀,陰涼裏這瓜便被血紅地切開,一人親一口算作瓜錢,貓狗都在旁邊看。
看到西瓜,以前常會沉思良久,是因為它的形狀和花紋。許多瓜吃皮,西瓜是吃瓤的,西瓜的皮越薄越好。西瓜皮給人想象最多的地方是最外麵的一層,叫翠衣。青翠的底子上,有墨綠色的花紋,這花紋從西瓜開花坐果時就有,是隨著瓜的長大花紋也一起長大的。
瓜熟後,裏麵黑色的西瓜籽是對應花紋分布的。那時候,因為經常看到西瓜而很少有機會吃西瓜,就對西瓜很熟悉,又心生親切。
舅舅在和尚山的半山腰種了一塊地的西瓜,在瓜地邊搭了一個草棚,草棚用鬆樹支起來,其實像一張四麵有草簾又有草屋頂的大床。草棚裏人要日夜守著,看瓜防賊偷。守瓜很寂寞,白天烈日炎炎,草棚裏呆坐打盹兒,忽一陣山風吹來,風也是熏熏的熱。夜裏山中倒是涼快,滿天星鬥,蟲鳴聲四起,草葉凝露,但蚊子多而且大,要渾身裹被單。群星在閃,夏蟲在叫,看得久時,會覺得含糊,我現在夜裏偶爾抬頭看星時,就會在感覺中浮起蟲鳴聲。
後來掛了一頂蚊帳,有一次我半夜去替表兄,大月亮下,山中孤獨地搭著一個草棚,草棚掛著一頂白蚊帳。表兄在蚊帳裏點了一支蠟燭壯膽,他又裹著床單坐著,我遠遠地站著,不敢走近。他顫聲地喝問:誰?燭被問滅。月下山中冷清幽黑,深潭的水一般。
守瓜田,最膽戰心寒的是夜裏,會被嚇哭。哭也不敢大哭,隻嚶嚶地抽泣,無助的。表兄單獨在夜裏守瓜隻守了一夜,第二天哭訴,說是山裏的東西半夜打著燈籠潮水一般都壓向瓜棚,壓得棚頂吱吱響,大膽睜眼看一下,蚊帳四周牆一樣壘著一張一張的臉。
中午渴極時,允許摘一個小西瓜吃。瓜地裏的西瓜一個個大大小小睡著,太陽直曬著的熟瓜在中午拍一下就會裂開。我外婆有一把我整個童年都始終不忘的西瓜刀,黑色,一尺半長,祖上傳下來的。雖然瓜已裂開,但仍要劈一劈,劈就順著瓜紋劈,有幾條瓜紋切幾片瓜,決不把瓜紋切碎。守瓜人選的瓜,瓤鮮紅如霞,籽黑如點漆,透沙,雪甜。雪甜,當初就是那麼說的,不料漢語沒有這個詞。
許多年後,有了像冬瓜一樣的西瓜。瓜沒有了瓜紋,我從來不吃,也一直不能接受。我的一位前輩,不吃變了形的東西,比如拐腳鵝、反翅膀的雞等,我是不吃無瓜紋的西瓜。知道吃了也不會有壞結果,但好像要擔心自己會失去一種把持,會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