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一幅古畫《紅蓼白鵝圖》,幾株蓼草,一隻白鵝。我驚詫於蓼草也能入畫。蓼的葉子是梅葉與柳葉之間的形狀,葉色暗紅,葉麵中間有筆寫上去一樣墨黑的點。蓼節節開葉,喜歡水,與燈芯草一樣連片生長。燈芯草如須,一叢無數根,“須”的綠皮剝去,是筆頭般粗白色的海綿一樣的燈芯。蓼與燈芯草,就如同樹的針葉與闊葉,成片生長著做鄰居,在野地裏茂盛得突兀,因為牛羊都不吃。
蓼是辣草,與辣椒的辣不同,蓼是苦辣,很辛苦的味道。
荒村割蓼草做酵母,蓼草晾幹碎成粉和麵搓成丸子,就是做酒的曲,我們稱之為白藥。白米酒都是自做,把米蒸成飯,涼透,與白藥粉拌勻,一層一層地摁在酒缸裏,酒缸的中間留一個洞,叫酒窩。人臉上也有酒窩,在腮上,一笑酒窩顯出來,可以增加人的嫵媚。酒缸裏的酒窩如泉眼,醞釀後的酒液都滲到酒窩裏,稱為酒娘。初成的酒液稱為酒的“娘”,這叫法很動人,酒有了娘,就源源不斷地生出酒液來。酒娘是甜的,十分的嫩滑,沒有日後成酒時的嗆辣。這非常像荒村的女人,新娘小媳婦兒,開頭總是溫婉的,如嫩葉新花,曆久就老辣起來,直到有了潑,就破敗了。
釀新酒,酒屋濃濃地蕩漾著酒娘的甜香。這很誘人,我們都忍不住趁大人不在時去偷看,剛開始酒缸慢慢地發熱,酒窩是空的。不久酒缸有聲響,噗噗咻咻地有了發酵的聲音,酒窩有了白濁的初液,幾天下來白色更濃,如奶汁般。許多天後,等到酒缸變涼,酒窩的酒娘就澄清,酒娘就變得甘洌。
酒娘不準喝,大缸都是加蓋的。一缸酒如果被偷喝了酒娘,酒就失魂落魄,釀出來的酒韻味盡失,這酒就廢了。
如今市上有酒娘賣,而且想當然地寫作酒釀。本意的招呼是說酒娘,但這東西是初酒的新糟加水加糖,冒充作酒娘,“娘”也變成了“釀”。我是喝過酒娘的,知道這二者的天淵之別。
我大舅是酒徒,一年要做好幾大缸酒,酒缸羅列在大床的後麵,晚上人睡覺,沉浸在酒香裏,聽酒們噗噗嘰嘰的醞釀,如聽人夢囈。
麥秸稈的空管接幾根,把酒缸的蓋子挪出一條縫,麥秸管伸進去,扒在酒缸上,偷吸酒娘,如蜂采蜜。其實頑童也有分寸,並不胡來,一般隻偷吸其中的一缸,並非東吸西吸地把每缸都給吸遍。後來有一次貪口,被酒娘醉倒,在酒缸邊大睡,人從耳朵到腳底都是紅的,這就敗露了。大舅隻好給釀了一半時間的這缸酒再加酒曲,這缸酒後來出現了重味兒,味兒特別凶,粗糟得很。
蓼草稈葉皆紅,人醉倒時也全身皆紅,仿佛還原成了蓼草的顏色。這是一個奇怪的曲裏拐彎,草變成曲,曲做成酒,酒又醉到人,一步步都有造化的痕跡,但如果人不喝酒,看這些就覺荒誕,那麼喜樂又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