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燃(1 / 1)

初冬的天氣很幹燥,也是上山砍柴的季節。四季的草葉樹枝在初冬被割淨,疊堆在屋子裏,將化作一年的炊煙。這個季節裏,草被割了,有的人家還掘草根,曬幹了當柴。

荒村的柴是軟柴,山上的樹枝不許砍,鬆毛絲可以耙了來。鬆毛絲是老了掉落的鬆針,初冬的鬆樹下可以積厚厚的一層,棕黃色,散落在越寒越綠的青苔上,極具情韻。青苔也叫翠雲草,山上的鬆樹綠得暗,翠雲草綠得明,是嫩色。鬆葉耙子竹做的爪,地上一耙,青苔盡顯,空氣裏有絲絲鬆香的氣味。

鬆針不耐燒,放進灶裏易燃,風箱一推拉,燃起來的火呼呼地響,隻一陣兒就成了灰燼。最耐燒的是枯鬆枝,鬆樹多脂,斷枝處結滿鬆脂,燒起來火旺如蠟,鬆枝柴多烏黑的煙,鍋底盡黑,連灶門都被熏黑。鍋底被柴煙的黑塵覆蓋,會越積越厚,就需將鍋扣在地上用破鍋鏟刨鍋底,刨下來的灰如殼,可以當墨,在廢牆上寫粗糲的字。

還有一種柴是小灌木,荒村叫“年柴”,這小灌木柴裏有栗子似硬殼的幹果,青果蒂上有帽,插一根火柴棒,可以在平滑一點兒的地上作旋子。據說這就是“橡實”。成語“朝三暮四”中猴子吃的橡實。故知橡實當是猴子的零食,不然這麼小的東西,三個或四個,猴子如何吃得飽?剝殼有肉,肉如香榧,但麻嘴,如果不麻嘴,應當有香榧的滋味兒。年柴不用風箱火也自旺,火苗吱呀叫著在灶膛裏噴,噴出的小火股亮白。

山上千般草,春來都是綠色;秋後的柴也是千般草,此時皆為枯色。而灶下一把一把燒著時,還是依稀都能認得,不同的柴,火性不一,幹枯著的氣息也不一樣。豆稈煮豆,稻草燒米也有。山柴燒米飯應該特別香。

燈芯草的葉子是圓的一條線,樣子像蔥,比蔥更細長,也是叢簇而生,一叢叢密如亂發,長及牛腿。燈芯草的葉或者不是葉,是莖。這葉子實在不像葉子,如果能把它縮小,就會像一根頭發,光滑軟韌青綠色。草席是燈芯草編的,一床草席睡舊,會把草席睡出一個個斷爛的洞,我曾經剝過席上的斷草,把皮剝去,是燈芯。

燈芯草的芯是白色的,海綿狀,長長的可以用來做燈芯。油碗裏放一根燈芯草的芯,點亮,一燈如豆。

燈芯草生長在水窪濕地,與茭白、水芹、菖蒲為伍。食草的牛、羊、鵝、魚都不吃燈芯草,蟲子也不吃,秋冬也不凋枯,也沒有人割了用來當柴火。

青蛙露出雙眼在水麵,喜歡浮在燈芯草的蔭裏乘涼。濕地的螢火蟲特別多,從燈芯草的草窠裏三五成群地飛出,閃閃點點,有時並不飛,停在燈芯草上,像一粒粒一呼一吸間明暗的星火。

清晨,燈芯草掛不住露,荷葉、芋葉如掌,承托著珠一般滾動銀亮的露,燈芯草幹淨得細水珠也沒有。在淺水裏捉了鯽魚、泥鰍與鱔,用燈芯草穿在嘴與鰓之間,草的一頭打一粗結,先穿嘴小的墊底,一根草可以穿上一掛提著。

初夏,有人挑著草席走街串戶賣,荒村自己並不用燈芯草編草席。草席色是黃白的,而燈芯草碧綠,使人產生不了是同一種東西的聯想。又,可以織席的草似乎很長,而荒村的燈芯草長得有限,這草就隻可用來做燈芯。燈芯草一草可作一年的燈芯,草又是密密叢叢地年年生,故荒村最不愁的是燈芯。

草的燈芯委實太細,燈微比燭弱,巴掌大的光亮,這樣的夜晚就常含糊,風聲雨聲裏燈苗會跳,使人驚心。

後來忽然沒有了碗燈,油燈改成了瓶,燈芯也是粗如筷腳的棉線擰的,用鐵皮管束著,燈就亮焰焰,亮可及屋了。棉線久燃結炭,用針撥,一撥有燈花畢剝。燈花令人遐思,說燈花閃,是遠方有人在思念。

有玻璃罩子的燈是美孚燈,薄玻璃做成的燈罩叫“蛋殼”,“蛋殼”易碎又要經常擦。燈芯成了扁的帶子,燈芯的升降可撚,燈頭成了一個嘴一樣的裝置,扁扁的燈芯如嘴裏可伸縮的舌頭。舌吐燈火很明亮,光亮透窗出屋外,滅燈從此不用吹,緩緩地撚滅,不會使人一下沉入暗中去。

再有一種大場麵時用的汽油燈,比馬燈大,需要打足油,燈油就噴在半個乒乓球大小的網罩上,這網罩就是燈芯。我們把它叫作燈“卵黃”。“卵黃”是睾丸的異名,很形似。燈“卵黃”燃起來雪亮而刺眼。結婚、開會做戲文,梁上高懸汽油燈,油不住地噴,燈呼呼地響,比白天還亮。燈滅時,燈“卵黃”不能碰,一碰就要散作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