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捉魚(1 / 1)

我笨拙,摸不到魚。內行的同伴告訴我,要跟在大人後麵摸,大人們一隊隊摸過去,摸走的少,漏下來的多。水被蹚渾,驚慌的魚在能見度近乎零的濁水中亂竄,撞人的腿肚子。雙手在水裏摸,手沒有眼睛,如果手有眼睛,能見度也是零,摸索就真個變成了摸索。魚都撞到我手裏了,但我的手一次都沒有比魚快過。每一次魚撞到我但捉不住的感覺,就像是我反倒被魚在摸。我摸不到魚,很沮喪。

摸的是子魚,海邊的圍堰放水,這灘塗隻剩下一尺來深的水,而子魚是成群的,小孩兒手臂般粗,手電筒般長。濺在身上頭臉上的泥漿,被夏天的太陽曬成幹泥巴,在皮膚上結泥痂,海水漬得皮肉通紅,會起霜,似鹽花。為什麼要去摸魚呢?因為所有的小孩兒都去摸了。摸魚仿佛是人的天性,鮮有人見到可摸又摸得到的魚而瞟一眼揚長走過的,尤其是小孩兒,小孩兒是沒魚也會在池塘裏亂摸一氣的。

我與水無緣,海邊長大不會遊泳,海水裏別人不用力時會浮,我不用力時要沉,淡水裏更不用說,不過淡水比海水好喝。石頭是要沉的,但海灘上有浮石,一種會浮的石頭,養在水缸裏,能去積水的異味。木頭是會浮的,也有不浮的木頭,比如沉香。我不會浮,如果是石頭就不是浮石,如果是木頭就是沉香。這是稟賦,天地萬物都這樣,不浮就合該是不浮。

我家門前有口大缸,缸裏養著一條泥鰍。那不是一般的泥鰍,是一條蠟黃的已長有兩條長須的小手掌般闊的老泥鰍。一年前荒村的水庫見底,小孩兒們去水庫底捉泥鰍,我隻有在旁邊看,我連魚都捉不到,泥鰍是連想捉的念頭都沒有。後來好娘給了我一條鰍王,我一直養著。每當我伏在缸口看泥鰍時,我父親總用不屑的眼光打量我,有嫌我沒出息的意思。

沒出息仿佛已經注定,因為我與魚也無緣。當別的小孩兒摸的魚都快把小木桶盛滿的時候,我還是桶也空空,手也空空。他們貪婪而起勁兒的表情讓我更惶惑,我羞愧得隻想變成一條魚,一條連他們也摸不到的魚。

汪洋裏其實都是魚,有無數的魚在遊。腳下的泥潭水越來越稠,稠得魚都不能呼吸,魚木訥地在水麵張嘴。有一條失了魂的魚,在我麵前浮著,大口吸氣,我好奇地用手指碰了它一下,它連轉身都渾然無力。我把它輕輕地捧起來,魚如釋重負般躺在我手裏,仿佛我救了它的命。我感激這條魚,竟有因為感激而想把它放回海裏去的念頭。當真想這麼做時,感激馬上破滅。我就這樣捉到了平生裏唯一的一條魚,其實它並非是我捉來的。

我一生裏感激過許多東西,而感激魚,就隻有這麼一條。

海上有一種風的名字叫“山切”,空氣從山上切下來,能把海上的船摁到水麵下。我們摸魚的那天傍晚,回來的路上,天突然變臉,山風飛沙走石,天暗得一下看不見,一群小孩兒哭喊著連滾帶爬趕在路上。到了荒村的廟前,一道霹靂打在廟旁的大樹上,一刹那的閃電裏,樹的影子在廟屋的屋頂上,張牙舞爪像是樹恐怖的魂。同伴把所有的東西都扔了,而我緊攥著那條魚,一直逃到家裏都沒有鬆手。

蝌蚪其實不好看,比泥鰍、小魚差多了。蝌蚪好捉,往往成群結隊,小孩子對成群結隊的東西都歡喜,比如雁。雁叫長空,行行南飛,我們都會從屋裏跑出來,伸著脖子仰望,眼神裏都有些癡迷。蝌蚪在淺水裏遊,也是排著隊的。蝌蚪逆水而遊時,對著流來的新鮮的水,小尾巴令人眼花地舞動,身子卻不是很敏捷。

蝌蚪捉來養在明亮的玻璃瓶裏,是我們的玩物。瓶裏蝌蚪的數量是要比的,一如比歡樂的多少。我那時三四歲吧,尚不能自己捉住蝌蚪,所以沒有蝌蚪,隻有一瓶清水。

一個人坐在石頭上,看著身邊的清水出神。清水清得無一點塵濁,陽光也出奇的純,在水裏閃光。

外婆是小腳,四季都是玄衣,60歲過後,滿頭的頭發都白。她在水溝邊巡逡,遲鈍而吃力,想捉住水裏波光一樣粼動著的蝌蚪。三月田疇的田埂邊,新泥濕滑。她從水溝的下遊跟著一群蝌蚪到上遊,又到下遊再跟另一群到上遊。她就佝僂著腰身在溝邊一個地方等,眼神繡花一樣凝視著水麵。伸手,夠不著水麵。

蝌蚪過來了,外婆緊張地準備著,猛一撈,外婆掉到了溝裏。吃力地從溝裏爬起來,身上的衣鞋都是濕的,一隻手緊握著,手裏有一隻蝌蚪。

清澈的瓶裏有了一隻蝌蚪,它朝著四壁的光亮處遊,它以為瓶壁外的世界也是清亮鮮活的水。

外婆坐在大竹椅裏曬太陽,納著鞋底。我在旁邊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看瓶裏的蝌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