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踏上更長的旅途(1 / 3)

次日清晨,我正和姨婆在花園裏散步(她因為時常幫我照顧親愛的朵拉,就很少做別的活動了),女仆來說,佩戈蒂先生等在門外想見我一麵。我於是向門外走去,他已經進了花園,和我中途相遇。他和以前一樣,為了表示他對我姨婆的尊敬,見到我姨婆,就摘下帽子。我剛才還在給我姨婆講述昨天晚上的事。她沉默不語,一臉溫和,走上前去,同他握手,並拍一拍他的胳膊。這個動作足以表達她的心意,她無需多言。佩戈蒂先生對她的意思就會心領神會,好像她已經說了一切。

“我要進去了,特洛特,”我姨婆說,“去看看小花朵,她說著就已經走了。”

“不是因為我的到來,你才要急著離開的吧?”佩戈蒂先生說,“今天早晨,要是我心裏沒有進迷穀的話”——佩戈蒂先生是說,他心裏明白,沒犯迷糊——“那我就清楚,是因為我的到來,你才要離開的?”

“你們兩個有事就談,我的好朋友,”我姨婆回答說,“我到別處去,你們談起來會更方便些。”

“請你包涵,小姐,”佩戈蒂先生繼續說,“你要是不嫌我囉嗦,就別離開,那樣我可就覺得你看得起我了。”

“真是這樣嗎?”我姨婆爽快地說道,“那我可就呆著不走了!”

於是,她挽起佩戈蒂先生的胳膊,一起走到花園盡頭茂盛的樹木圍繞的小涼亭上,她坐在一張凳子上,我靠著她坐下。佩戈蒂先生本也可以坐下,可是他喜歡站著,因此就手扶著粗糙的小石桌站在那兒。在未開口之前,他注視著手中的帽子,這個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他那隻手,那隻筋骨粗壯的手,透露著他的性格是多麼堅強,與那誠實的額頭和鐵灰色的頭發是多麼的搭配。

“昨兒晚上,我把我那親愛的寶貝帶走,”佩戈蒂說著抬起眼睛看著我們的臉,“把她帶到我的住處。我一直盼著她回來,早就準備迎接她回來了。不過過了好幾個鍾頭,她才認出來我是誰。剛認出我來,她就馬上跪在我麵前,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了我。說實話,我聽到她聲音,還和過去一樣天真無邪——看見她仿佛跪在我們的救世主用他那聖潔的手畫字的塵埃裏——我一麵感激救世主的仁慈,一麵心裏像紮了一刀那樣疼痛。”

他拉起袖子抺了把臉,毫無顧忌,然後清了清喉嚨。

“我這樣的感覺並不長,因為我已經找到她了。我隻想著她回來了,所有的痛苦就不值一提了。我這陣子又提起這事來幹什麼。剛剛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提及我自己,可是這話不自覺地就說出來了。”

“你真是個有奉獻精神的人,”我姨婆說,“好人是會有好報的。”

斑駁的樹影在佩戈蒂先生臉上晃動,他詫異地衝我姨婆點一點頭,以示感謝我姨婆的稱讚。然後,重新又說了起來。

“我的愛彌麗,”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憤怒,“被那條花斑蛇像囚犯一樣關在屋子裏——就是大衛少爺看見的那條花斑蛇——那家夥說的倒是實話,我希望上帝懲罰他!——她在半夜裏從那裏逃了出來。那天晚上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點點星閃光。她像瘋了一樣,沿著海灘奮力奔跑,她相信老船屋就在那兒,大聲呼喊,叫我們轉過身去,因為她跑過來了。她聽到她自己的呼喊聲,仿佛那是人發出的聲音,她碰在棱角分明的石塊和岩石上,她自己也如一塊麻木的岩石倒了下去。她就這樣,眼冒金星,耳朵裏灌滿風聲,跑呀,跑呀,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忽然間——可能是她自己認為是忽然間,這你是知道的——天明時分,下著雨,刮著風,她置身於海邊的亂石堆上,一個女人正用方言對她說話,問她怎麼了,誰把她鬧得如此地步?”

他所說的這一切,就像他親眼目睹的一樣。他對我說的時候,好像那番情景又真實地呈現在他眼前,我想他是用他那顆至誠的心向我描述的,所以遠比我所表達的更為詳細準確。事過很久,當我現在提筆記錄的時候,我不敢相信我並沒有身臨其境,因為那在我腦海裏留下的印象,再貼切不過了。

“愛彌麗慢慢清醒過來,她睜開眼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佩戈蒂先生接著說,“她知道那女人正是她在海灘上常跟她談話的女人中的一個。因為,雖然她在半夜裏(我剛才已經說過)跑了一大段路,但是她以前經常沿著海灘走一大段的路,有時步行,有時坐船,有時乘車,所以對那地方沿海很大範圍的人都挺熟悉。那女人是個年輕媳婦,沒有孩子,但她一直希望生個孩子。但願我的祈禱能夠讓上帝聽到,賜給她一個孩子,讓她終生幸福美滿,給她無上的榮耀!我祈禱,在她的晚年,孩子孝順她,自始至終對她細心照料,不管今生還是下輩子,都作她的天使!”

“阿門!”我姨婆說。

“愛彌麗先前和孩子們聊天的時候,”佩戈蒂先生說,“這個女人起初稍顯怕生,總坐在較遠的地方幹些紡紗撚線的活兒。可是愛彌麗先前就是說她了,就走過去跟她聊天,因為那個年輕女人也喜歡孩子,因此慢慢地她們就成了朋友。她們關係越來越好,後來每逢愛彌麗路過那地方,她總要給愛彌麗一些花。現在這個女人問她怎麼鬧得如此地步。愛彌麗告訴她,於是她——就把愛彌麗帶回了家。”佩戈蒂先生說到這兒,雙手掩著臉。

自從那天晚上愛彌麗離開以後,我發現,再沒有什麼比這一件事更使他動情了。我和我姨婆都不想驚擾他。

“你也許能夠猜到,那是個很小的農舍,”佩戈蒂先生接著說,“不過她給愛彌麗騰出地方——她的丈夫出海了——她幫助愛彌麗躲起來,還囑咐左鄰右舍們(附近鄰居並不多)給她保守秘密。不料愛彌麗卻生病了,可叫我想不能的是,她把那個國家的語言徹底忘了,她隻會說本國的話了,說出來別人也理解不了。她記得,好像要她做夢夢見,她躺在那裏,一直說自己的本國話,老是相信老船屋就在海灣前麵一個拐彎兒的地方,懇求他們派人到那裏,說她快不行了,帶回一封饒恕她的信來,哪怕隻言片語也行。她幾乎總覺得——不是我提及的那個男人躲在窗戶外麵等著抓她,就是害她淪落至此的那個男人走進屋裏來——她哭鬧著懇求那個年輕女人別泄露她的藏身之處,同時又很清楚那個女人根本不懂她說的話,也就害怕她會被人搶走。她的眼前仍然是火光,她的耳朵裏也充滿了吼叫,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天,所有她這輩子已經遭遇過的事,可能出的事,所有她這輩子沒經曆過的事,也不可能出的事,都一齊擁到她腦子裏,她一片茫然。但是她卻又唱又笑!這種狀況持續了多久了,我說不清楚。後來她就大睡了一場,本來,她的力氣很大,但一覺以後,她卻像一個孩子一般虛弱了。”

他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好像他講述的實在太無法承受了,他要休息一下。沒過多久,他又繼續講他的故事。

“她清醒的時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四處靜悄悄,鴉雀無聲,隻有蔚藍色的海水,在潺潺低語。一開始,她以為那是她在家裏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但是她看到窗外的葡萄葉子,遠處的山,都是老家沒見過的。隨後,她的朋友走進來,她到床前,那時候她才恍然大悟,老船屋並不在前麵海灣拐彎兒的地方,而是在很遠的遠方,也明白過來,她身處何處,為什麼在那裏。她隨即抱著那個好心女人號啕大哭。我希望,這陣兒是那個女人的孩子趴在她的懷裏,那對漂亮有神的小眼睛正逗她高興!”

他一提及她這位好朋友,就不由自主地涕淚橫流,無法抑製。因此他又流下淚來,也許他想盡力為她祝福!

“這一哭,是有利於我的愛彌麗的,”他哭了好一會兒,我見此景,也不由得流下淚來,至於我姨婆,她哭得更厲害,哭過以後,他繼續說,“這一哭,對愛彌麗是有好處的,自此,她慢慢恢複起來。然而,那個國家的語言,她是一句也不會說了,隻好借助肢體語言。她就這樣活下去,一天天好起來,恢複得雖然緩慢,但很穩定,她也學著用方言說一些普通東西的名字——這些名字她好像聞所未聞——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戶前看到一個小女孩在海灘上玩耍。那個小女孩突然伸出手來,好像是用英語說,‘漁家女兒,給你一個貝殼!’——你要知道,原先他們都按照自己的習慣,稱她為‘漂亮的小姐’,後來是她讓他們稱呼她‘漁家女兒’的。那個小女孩突然說了一句‘漁家女兒,給你一個貝殼!’這時候愛彌麗聽懂了,她回答了,一下子卻哭了。過去的一切又出現在腦中!”

“在愛彌麗的身體恢複的時候,”佩戈蒂先生又停了片刻,接著說道,“她就想離開那個好心的年輕女人,重歸故國。那時候,女人的丈夫出海回來了。他們夫妻兩個把愛彌麗送上一條的小商船,然後從那裏去法國。愛彌麗身上有一點錢,他們給了她那麼多幫助,卻一點錢都不要她的。實際上他們生活困窘!我真因此而替他們高興。他們的作為太高尚了,它們如珍寶般被保藏在蟲不能蛀,鏽不能壞,賊不能挖窟窿偷的地方。大衛少爺,他們的優良品行比世界上所有的金銀財寶壽命都長。”

“愛彌麗返回法國,就在一個口岸上的客店裏服侍旅行的太太小姐。後來,有一天,那條毒蛇又來了——可別讓他被我碰到。我說不定要怎樣對付他呢!他雖沒看見她,然而她一眼就看見他,隨即精神緊張,恐懼萬分,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她就飛奔而逃了。她回到英國,在多佛爾上了岸。”

“我說不清,”佩戈蒂先生說,“她是何時開始喪失了勇氣,但是她在回英國途中一直想回到她那個親愛的家。剛到英國,她就朝著那個家走去。可是她擔心不被寬恕,害怕別人的詆毀,害怕我們當中有的人因為她被牽連而之,怕這,怕那,就像一隻無形的手,逼著她半路上改變了想法。‘舅舅呀,舅舅!’她對我說,‘我這顆受傷的心,我這顆流血的心,本來拚命想要做一件事,卻叫我害怕起來,這種害怕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我扭轉身子,折回去了。那時我暗自禱告,我會在夜間爬到老船屋的門坎兒上,吻它,把我這萬惡的臉伏在上麵,早晨被人發現我死在那裏。”

“她回到倫敦,”佩戈蒂先生說到這裏,像受了很大驚嚇的把聲音壓低,“她——都沒去過倫敦——孤身一人——身無分文——又那樣年輕——那樣漂亮——來到倫敦。她剛一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料卻碰上一個朋友(她以為是個朋友)。一個貌似體麵的女人,對她說,能幫她攬一些她從小就會的針線活做,能幫她找個地方住,明天偷偷地幫她打聽我和我們一家人身在何處。就在我的孩子,”他這時大聲說道,滿腔真情,使他渾身顫抖,“站在我無法描述、也無法想象的懸崖邊緣上的時候——瑪莎解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