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去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鍾二毛
鍾二毛湖南人,瑤族,1976年生。記者。居深圳。出版有長篇小說《翻滾吧,中產》、《我們的怕與愛》等書。有中短篇小說在《廣州文藝》、《民族文學》、《長江文藝》、《天涯》等刊物發表,並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載。曾獲《民族文學》2012年度文學獎。
一
忙歸忙。
多年以來,我一直想找一個安靜的午後,和父親單獨地坐在一起,說說話,聊聊生我養我的月攏沙、大瑤山、莊稼、農作物、村裏過輩的老人、一起長大的夥伴、鄉間巫術和更替的節氣。
那天下午,願望實現了。台風一早停了,兒子在家耗了兩天終於可以上學了。妻子還在廣州上她的MBA。屋裏隻有我和父親。
我光著腳板圈在沙發裏,父親坐在矮板凳上,廚房裏高壓鍋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白色的霧氣在門框邊上若隱若現,像小孩和大人在捉迷藏,生怕你不知道他的機智和靈敏。從陽台望出去,整個城市,遙遠而翠綠,渾身上下滴著水珠似的,清爽而寧靜。
拉上窗簾。那天下午,我們什麼都沒聊,連回憶一下都沒有。父親就一直矮我一截地和我坐在一起,一會看著我,一會起身去看看高壓鍋裏的熱氣跑完了沒有。父親看著我的時候,我很想和他回憶一段往事,往事可以像和麵團一樣把我們父子都揉進去,真正做到血脈相連,沒有隔膜。我甚至在回家路上還想起一段隻有我們兩人能體會到的舊事。那是一九九二年秋天,我大學剛畢業,穿著沒有杠、隻有一顆小星星的綠色警服,回到月攏沙,和村裏的李家打官司。那天早上,在鎮人民法庭上,得知庭長和李家有勾結,年少輕狂的我,口出狂言,拍桌摔凳,嚇壞了庭長和父親。父親一個勁地扯我衣角,說,崽,好好說話。注定沒有結果的庭審結束後,我和父親大步走在回家路上,泥水沾滿了褲腿。一路上,父親沒和我說一句話,但卻不忘和每一個路人——熟的、不大熟的,賣狗皮膏藥的、當三隻手的、擺賭攤的、背著鳥銃打鳥的,還有石灣村是非最多的年輕寡婦——大聲地打著招呼:這麼早去鎮上,搞什麼卵子?
父親當然知道我從公司趕回來和他共進午餐的目的。他生日。在鄉裏,生日宴席是在中午的,親朋好友拿著雞蛋、塊子肉、米,還有埋在米裏的紅錢,從各條山衝裏趕來。他們吃完豐盛的中午飯,還要拖著孩子往回趕,山路陡峭而崎嶇,天黑之前要到家。那些說不完的話題,比如穀種、肥料、稗草、熏臘肉、討媳婦、合八字、選墓地,隻能留到下次。
粥好了。父親說。父親來城裏都半年了,還是改不了早上、中午喝粥的習慣。
我從超市買回來的鹵味早已擺好,鹵豬頭肉是父親的最愛。可惜,父親因為病的原因,不沾酒已經多年,要不然我是要和他來兩杯的。
我開冰箱門的時候才發現,父親又把可樂放到速凍那一層了,凍住了。握著塑料瓶搖了半天,每人才倒出小半杯。天不知道啥時變晴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陽光在陽台上歡呼,有點像在慶祝台風過去、炎熱重現的樣子。我把可樂瓶放到陽台上,讓勝利的陽光給它解解凍。
我和父親同時舉起了杯子。我說不出“祝你生日快樂壽比南山”的話,更唱不出“祝你生日快樂”的曲,哪怕隻有我們兩人,哪怕客廳裏光線昏暗如稀釋了的墨。唯有夾了一筷子豬頭肉給父親。父親大聲地嚼著,問,聽說一有台風菜就漲價,這東西漲了多少?
我正要回答父親,手機震動了,是公司助手。我走到陽台,右手推上手機滑蓋,左手去拿陽光下的可樂。可樂瓶上有大顆大顆的“汗珠”,一不小心,手不但沒抓穩瓶子,反而把它碰下去了。
一個流著冰涼水珠的塑料瓶,從三十二樓的陽台上墜落下去。
陽台上安裝了隱形防盜網,我無法探出頭去看看可樂瓶掉在哪裏了。
算了,喝粥吧。父親把杯挪到一邊。我隻好和父親一起喝粥,米少水多的鄉下稀粥。父親看我喝得很響亮,笑了,說,和你小時候一樣,跟小豬吃潲似的。
這句話,算是我和父親終於有了一段往事回憶。
二
七十二歲的老太太,被我們八棟高空拋物砸中,導致昏迷。這個消息是放學回家的兒子傳給我和父親的。兒子書包一扔,拉開冰箱,裏麵有他的冰淇淋。十六歲的兒子已經開始學會模仿,一邊啃零食,一邊上網,一邊陰陽怪氣地念叨:素質啊,素質。
很明顯,父親的反應比我迅速,他拉開房門要下樓。在電梯門打開之前,我也跟了下去。
有警察。但並不熱鬧。圍觀的人除了四五個保安,就是我們父子。一個臉上滿是紅疙瘩的瘦保安在口述現場,瘦保安腰間別著黑黑的對講機,三下兩下傳出哇啦哇啦的噪音。瘦保安說,他是下午兩點看到老太太倒在草地上的,對,就是兩點這個時刻,因為他是兩點開始上班的,他一上班就巡到了八棟樓下。瘦保安還想說,他是怎麼第一時間衝了過去,掏出私人手機叫了救護車,並在救護車到達小區之前把老太太背到了值班室,並且聯係老太太的兒子,可電話照舊不通......
警察揮揮手,說,我想知道的是老太太出事的時間,不是你發現她的時間。
瘦保安打冷戰般地搖頭。其他保安也跟著搖頭。
警察很快走了,幾個保安跟在屁股後麵,然後又陸續分頭走進小區的四麵八方。留下我和父親站在黑暗中。夜幕已經降臨,小區裏的八棟高樓齊刷刷地沉默著,垂著手,很像做了錯事罰站的孩子。就像時尚雜誌裏說的,豪宅都是留給保姆住的,這個小區的人都是忙碌夜歸人,天都黑了,居然沒有一點萬家燈火、共享天倫的跡象,一扇扇的窗子都是黑的。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返回電梯,按下最大的一個數字。一推開門,兒子在他樓上的房間裏就叫了起來,爺爺,我在論壇裏寫了個帖子,你快上來幫我看看對不對。
父親爬上樓,勾著個背看著電腦,這讓他顯得更駝了。父親右手扶著老花鏡,左手撐著大腿根,一言不發,像個木樁似的釘在樓板上,卻有點搖晃。
我也上樓去。親愛的兒子,他在“我愛羅湖”社區信息網寫的帖子內容是:
又是高空拋物惹的禍。今天下午,我們小區一位老奶奶在八棟樓下散步時,遭遇飛來橫禍,當場被砸昏迷,幸好保安巡邏發現,送至醫院搶救。據保安說,當時老奶奶身邊有一個一點五升裝可樂瓶、一盆栽滿富貴竹的白瓷花瓶、半截空心白蘿卜。凶器很有可能就是這三件東西。請肇事者勇敢站出來,向受害者道歉吧。
兒子已經把帖子發到小區內部網上了。而且,居然有人在跟帖,罵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