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樓了。父親背著落地大窗,吸著煙,彌漫的煙霧把他一張古銅色的臉,渲染成一幅未完成的木刻版畫。

父親說,這樣肯定不行。

我應了一句,嗯。

有電話。手機在襯衣口袋裏,手扶拖拉機似的,突突突,震得心口疼。不用猜,是公司助手。我是晚上九點半的飛機,去四川宜賓,參加第二天一早的一個白酒企業的廣告競標。現在七點已過,助手肯定是提醒我,該出發了。

我按掉電話,表示我會打回去。父親說了“這樣肯定不行”,我不能忽視他的存在,不把他當回事。以前能,現在堅決不能。

父親的煙已經燒到過濾嘴了,奇怪的是他一點也感覺不到肌膚之燙。父親近乎是握著火星,說,你不要走。

我看到父親一邊說,一邊生硬地把手裏的火星給捏碎了。灰渣子在父親手裏變成黑色。這讓我想起,我十四歲那年,母親突然病故,父親也是這樣以肉試火。

兒子居然發現了我的父親手裏的細節。他衝了下來,卻又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訝地看著我們父子兩人。

父親說,皮皮,可樂瓶是我們家的,晌午我和你爸爸吃飯時,我不小心掉下去的。

兒子像無意中聽到了天大機密似的,飛身上樓,把帖子刪了。

兒子刪帖子的理由居然一板一眼:現在公安機關已經介入調查,在調查結果沒有出來之前,我不應該發布這些信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幹擾,沒準凶手是白瓷花瓶或者半截空心白蘿卜,完全有可能。

父親說,即使警察沒有認定老太太是被我們家的可樂瓶砸到的,你爸也不能走掉。

我看了兒子一眼,沒說什麼。

此時,夜色大幕已經完全籠罩大地,陽台望出去,近處流光溢彩,螞蟻般的汽車排著整齊的隊伍;遠處星光點點,幾艘鼓著帆的輪船在茫茫的大海上尋找方向;天空掠過飛機。

看到飛機,我著急起來。我對父親說,不管砸到老太太的是不是可樂瓶,我肯定要去看老太太的。隻是,現在一我不知道老太太在哪個醫院睡哪個病床,二我不知道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去看老太太,去慰問,還是去認罪,都不妥。

去說明情況!父親說話有點帶吼。

說明情況可不可以向保安或者向警察說明?我壓低著聲音。

這樣肯定不行。父親說。

兒子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上,腿向前伸直,雙手扶在真皮上,像個法官。兒子說,爺爺說得對,我們是應該主動去道歉,爸爸,我們走,讓保安帶我們去找老奶奶的病房號。

最後,我和兒子穿戴整齊下了樓。從徐徐閉上的電梯門,我看到父親正倚在門邊,眼神裏似乎混雜著焦慮、不安和擔憂,空空的睡袍裏裝著他幹瘦的軀幹,迎著穿堂風,嘩嘩飄蕩。

下了樓,兒子說,爸,你快去趕飛機吧,來不及了。老奶奶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沒想到在四川一耗就是一周。客戶看上了我們的方案,但提了一籮筐修改意見。這個行業競爭這麼厲害,有單做就不錯了,我和策劃總監、美工三人隻好老老實實一點一點地改。

回來後,我讓接機的助手把我送到市二中,兒子在這裏讀高中。我用歉疚的語氣讓班主任徐老師把兒子喊了出來。對於我的詢問,兒子沒有正麵回答他有沒有去看老奶奶,隻是說,老奶奶一點事都沒有,生龍活虎的,你回家就可以看到她了,早晚散步步伐矯健著呢。

父親也向我證實了兒子說的是實話。父親說,老太太當天晚上十一點多鍾就回來了,兩個保安護送著;而且誰也沒想到的是,老太太就住在我們的隔壁,而且還是一個人住。

對老太太住在隔壁居然不認識,這在大城市裏,太正常了。我好奇的是,老太太夠富的,或者她的子女夠有錢的,因為隔壁不僅是複式結構,而且麵積超大,光入戶花園就四十多平方。這麼大個樓上樓下的豪宅,就住老太太一人,連個保姆都沒有?

父親的關注點顯然不在這裏。父親接著說第二天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大群孩子在那個瘦保安的帶領下,呼啦啦地敲開了老太太的門,一個領頭的高個姑娘拖著長長的尾音,問候老太太:“奶奶好,我們是區義工聯的少年義工,看您來了。”原來,區義工聯和小區物業公司是聯誼單位,小區保安看老太太一個人住著,就好心地想到了義工。老太太麵對十多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先是一愣,接著就笑開了。老太太普通話很不好,和孩子們說不上話,多半時間是嗬嗬地笑。孩子們有模有樣地打掃起來,可房子幹淨著呢,孩子們隻好去給花澆水,不到兩分鍾花澆好了,孩子們找不到活幹了,開始坐在地上發呆。輪到老太太忙碌起來了,翻了很久翻出一袋餅幹出來。孩子們不吃,看到客廳裏有針有線,就問老太太是不是在繡花。老太太說,我在繡花哩。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女孩說,奶奶您教我們繡花,我們一個暑假都來幫您打掃衛生。

我家隔壁從此熱鬧起來。但我始終沒有見過老太太一麵。老太太一早一晚才會出現在樓下的草地上,而一早一晚正是我睡覺和工作的時候。有次倒是看見老太太穿著一件鬆垮垮的月白色襯衫、黑褲子和短絲襪,褲腿和襪子中間那截皮膚,黑不溜秋的。當時,老太太背對著門,一隻手把白線拉在半空中。穿得花枝招展的小義工們,弓著腰,圍成半圓,默不作聲,好像在認真地鑒賞一門古老的藝術。

有幾次我想敲敲隔壁的鐵門,問候一下,同時也補個歉,但想想有點多餘,算了。後來,也沒見過警察繼續調查,我發現周圍的人基本上淡忘了這件意外傷人事件。

倒是父親天天深夜向我彙總一些他從隔壁偷聽到的信息,很興奮的樣子。父親說,聽老太太同保安閑扯得知,她是廣西人,也是小地方來的人,比我大,已過古稀了,一個人住,好多年了。

後來父親得到的情報更細:老太太有一崽一女,女是老大,崽女都在外國,一個美國,一個新西蘭,房子是女兒買的,家具電器是小崽出的錢,全是進口貨,連水龍頭都是。

有個周末,瘦保安按響我家門鈴,帶著一點征求意見的口吻,說,這段時間,您隔壁的業主家裏很熱鬧,不知道吵鬧到您沒有?父親伸過頭來,說,沒事沒事,一點不吵。瘦保安笑了,嘴唇上一個黑痣鼓出來,說,那就好,那就好。

我問起瘦保安高空拋物的事。瘦保安說,老太太進了醫院半個小時候後就醒過來了,醫院也沒查出什麼道道來。昨天,我們隊長還問老太太,事情該怎麼了結?老太太很輕鬆地說,算了算了,不關高空拋物的事,是她自己老了,再說誰沒有不小心的時候,沒準那可樂瓶、花盆、蘿卜都是台風吹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