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把月的暑假,像浪花一樣拍打在海岸上,最終散開,消失。隔壁的喧鬧和笑聲,隱退成空曠、寂靜。連父親都亂了方寸,昔日豎起耳朵偷聽隔壁動靜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每天深夜鑰匙插進鎖眼的時候,父親再也不用起身向我傳達當日所見所聞了。

父親開始出現問題。先是不喜茶飯,連妻子文火熬好的粥和我帶回來的鹵豬頭肉都不想動筷子。接著,父親臉色泛白,古銅色的臉都開始白了起來,身材看上去不是瘦的問題了,是弱,弱不禁風。父親來我這兒的時候,鎮裏的老中醫已經告誡我要時刻關注父親的血色,出現問題盡早送回來,我們瑤山人是不能死在外頭的。

我把公司交給了妻子打理,開始陪父親住院求診。父親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行了,有天半夜把我叫醒,幹裂的嘴唇蓋住我的耳朵。我聽到的不是父親痛苦的呻吟,也不是說哪裏疼,而是說“去道歉”。

一連幾晚,都是這樣。父親說話的內容不斷增加,如“我聽到隔壁在打滾”、“隔壁的肯定很難過”、“隔壁的病不是那麼簡單的”。這些話吊著同一個話尾子:“去道歉。”

去道歉。三個字,父親說得斬釘截鐵,就像他說“這樣肯定不行”一樣,就像他活生生地用肉捏碎煙頭一樣。

明天去道歉!

明天,必須去!

那天正好是周日。傍晚,我把兒子叫到醫院來,一起把輕飄飄的父親捎回了家。父親一進電梯,精神突然好起來,厚重的眼皮仿佛有了彈性,仰望著電梯上方,心裏數著跳動的數字。父親掙脫了皮皮的手,並且把我手裏提著的水果籃也奪在手裏,第一個出了電梯。

隔壁的門,開著。老太太坐在一個藤椅上,背對著我們,麵朝大海。落地大玻璃窗微微打開了一點,但風還是很大,吹拂著老太太一頭齊耳的銀色短發。銀發在黑暗中,形成唯一的光亮。仔細聽了,還有人在唱“祝你生日快樂”。

誰在黑暗中唱生日快樂歌?

兒子試著敲了敲門柱子,咚,咚。老太太沒反應,我先咳了一聲,開口叫,老太太!老奶奶!兒子又喚了一聲。沒有任何動靜。

父親第一個走了進去。然後是我、兒子。父親腳步輕輕,到了老太太身後,啞著嗓子說,老同誌。

老太太永遠地睡過去了。

腳下放著一個沒有拆開包裝的生日蛋糕。蛋糕邊是一個打開的賀卡。歌聲是從電子賀卡裏唱出來的。

父親似乎早預料到這個結果,微微抬頭看著遙遠的海麵,一言不發。很久之後,父親可能是察覺到自己手裏還提著重重的水果,才彎腰輕輕放了下來,擺在蛋糕的旁邊。

我馬上報警。小區保安和警察,前腳後腳趕到。

在警察拍照忙碌的時候,一個平時很少見過的保安告訴我一件怎麼也想不到的事。保安說,三年前,老太太身上就得了一種癌,是一次長期發燒總不見好到醫院拍片時發現的。切除瘤子,要開刀,要做各種治療,這得子女家屬簽字。一開始,老太太估計是不想麻煩國外的子女,半夜裏偷偷從醫院跑了回來。跑回來之後,燒退了,整個人沒事似的。但半年後,又長時間燒了一次,在醫院裏,老人給醫院報了兩個電話,醫生一打,結果不是不通,就是總沒有人接。醫院很負責,查到小區管理處的電話,打過來,如實通報了情況。管理處繼續打這兩個外國電話,結果還是一樣。老太太再次跑了回來。神一樣的是,跑回來之後,燒又退了,沒事了。

警察喊來了救護車,幾個醫生護士把老太太抬走了。父親想到擔架上搭一把手,被一個年輕的醫生推掉了。警察對著對講機說,急病突發,正常死亡,報告完畢。

警察走了,保安留在樓道裏,繼續跟我講,這兩年來,老太太身體好得很,完全看不出是生了癌的人,每天一早一晚就看到她到很遠的菜市場買菜,因為菜市場的菜比超市便宜,下午的時候就在八棟樓下草地上走圈圈,然後我們就曉得她愛繡花,一個暑假裏繡了十幾塊布,每個小朋友都送了一朵花。暑假一完,老太太就有問題了。

頓了頓,保安眉頭皺起來,說,有一天晚上,淩晨一兩點的樣子,正是我值班,我看到她左手拿著黑雨傘,右手勾著黑布包,腳上穿著黑雨鞋,走出小區。我被嚇了一跳,真的以為是鬼魂。我硬著頭皮追上去,喊了一聲,老人家,你要去哪裏?不知道是不是沒聽到我的聲音,她沒停下來,衝衝衝繼續走。我趕緊喊來另外一個同事,追上她,攔住她。看上去,她精神足得很,很響亮地回答我們說,我要回老家。

父親在一旁,歎了口氣。

保安繼續說,我們肯定是要攔住她的。大晚上的,回什麼老家。老太太好像很懂事,沒爭沒吵,說了一聲,那行吧,等天亮再回,然後就回家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沒事,老太太照例早晚買菜中午走圈圈。到了第七天晚上,又是我值夜班,老人又出動了,仍然是一身黑,黑衣黑褲黑雨鞋黑布包黑雨傘。這次我一個人勸住她,問,老人家,大晚上你要去哪裏?她說,回老家。我說這麼晚你怎麼回,要回也是白天買了車票再回。她說,我走路回。我說,深圳到廣西這麼遠,你以為是買菜啊。老太太說,再遠,我也要回去了,我慢慢走回去。

保安講到這,聲音都變了,變得有點顫抖。是因為心裏驚悚產生的那種微微顫抖。那天晚上,保安攔,老人衝,最後沒招,保安隻好報警喊來了警察。看到警察來,老太太乖乖回家了。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第八天中午,老太太在草地上走完圈圈後,走出小區門口,就失蹤了,直到幾天後醫院把她送回。

從中午開始,老太太真的是一個人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中午,一場傾盆大雨把她澆濕,然後她倒在了路上。好心的路人喊來救護車,老太太醒來問護士,西在哪裏,她要沿著西,一路走回廣西。

醫生診斷老太太得了間歇性精神病。

在醫院住了三天,老太太回到家裏,精神如常。保安說,今天早上,老太太買菜回來還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今天她生日,買了個大蛋糕,蛋糕店還送了她會唱歌的賀卡。

幾個年輕保安逗老太太說,你買菜都從來不在超市裏買,今天這麼大方,一個人買這麼大的蛋糕。

老太太應了一句,大什麼大,不大。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回家。兒子好像很懂事似的,沉默著,走在最後。父親。我。兒子。

半路中間,父親突然停下來,繞過我,同他的孫子說,爺爺明天回老家了。

兒子扭頭看著我,我看著遠處的草地,一隻巨大的寵物狗被牽著,慢慢地踱著步。牽狗的人,穿著黑衣,好像是個老人,又好像不是。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