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7年閏八月,四十六歲的杜甫擔任左拾遺才三個多月,就被唐肅宗放了長假,讓他回家去探視妻子。這不是唐肅宗體恤下屬,而是覺得他磨磨嘰嘰,有些討厭。這也足見肅宗並非一個聽得進逆耳忠言的英明皇帝。
不過,放假就放假吧,疏遠就疏遠吧,杜甫到底得了一個回鄉探親的機會。他當初困在長安時,曾托人給鄜州家裏捎過信,但什麼回音也沒有。後來他聽說,鄜州那一帶兵連禍結,叛軍殺人殺紅了眼,連雞狗都不放過,聽到這些後,杜甫就更加提心吊膽。
“家裏那間漏雨的茅屋還在嗎?我的老妻啊,你還會靠在門邊,等著我回來嗎?”他一念及此,就淚如雨下。有時,他難免會往最壞處想:“叛軍一過,非但雞狗留不住,連門前鬆樹都被摧折,那家人還能幸免嗎?萬一……估計是屍骨都沉入黃土了……”
那段時間,他既期待家書來報平安,又害怕家書帶來噩耗,真是無比煎熬。
杜甫來到鳳翔後不久,他拜托送信的人終於帶來消息,妻子安好,也還住在舊居。他心裏一下子石頭落地,興奮之餘,也動過回家的念頭。隻是,杜甫向來是責任至上的,自己身負官職,國家又在緊要時刻,他哪能甩手離開呢?
現在皇帝讓回家,那就回家吧。可他窮困潦倒,戰局吃緊,連朝服都置辦不起,更談不上馬匹了。而從鳳翔到鄜州,足足有六百五十多裏,他靠雙腳又怎麼走得到呢?
因為戰爭需要,所有馬匹都充入軍隊了。杜甫沒有辦法,隻好穿一身青衣,雇了個仆人,在閏八月初一,走出鳳翔的城門,滿懷惆悵地徒步往北,踏上了漫漫征途。一路上,他行走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四處的村落都荒無人煙,所遇見的,不是傷兵,就是難民,讓他觸目驚心。
走到邠州(今陝西彬縣、長武、旬邑、永壽四縣)時,山高路險,更加難走。他隻好拉下臉來,寫了首詩給鎮守邠州的李嗣業,希望得到一匹馬。詩寫得很動人:
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
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
妻子山中哭向天,須公櫪(馬廄)上追風驃(駿馬)。
——《徒步歸行》
話說得真切而可憐,李嗣業果然撥給他一匹馬。有了坐騎,杜甫行進得快了許多,心情也愉悅了不少,居然在怪石巨岩之間,還能發現一些美景,給旅程增添幾分趣味。
正是秋天,菊花如繁星點點,白雲逍遙自在。在山道裏走,兩邊野果累累,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在雨水滋潤之下,有的甜,有的苦,都結成果實,也算不虛度春秋了。杜甫由此想到自己年近半百,事業上一無所成,竟還不如這些野果,心裏就有些惆悵。
又走了許多天,景物一點點熟悉起來。這證明,他們已到達鄜州境內,上回逃難的經曆,一點點清晰地浮現眼前,就引起了無限的感慨。杜甫還給當初接濟他們的孫宰寫了首詩,表達自己的感激與思念。
眼看著羌村快到了,天卻下起雨來,本來應該找個地方躲避的,但杜甫心裏歡快,忍不住拍馬向前,仆人在後麵追趕不及。過一道山嶺時,杜甫已到了山下的水邊,仆人才剛到山頂,像是站在潮濕的樹梢上呢。
到了羌村時,雨過天晴,空中堆著高峻的雲朵,鑲了赤紅色的邊,日光穿透雲層,放射出萬道金光。
到了柴門外,馬蹄聲驚動了枝頭的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門前一個婦人正端著木盆,聽到聲響,回過頭來,仔細打量了來客,竟然呆住了,手裏的木盆掉到了地上,嘴角顫抖著,往屋裏去叫:“熊兒,驥子,快……快出來,你們的爹……爹回來了。”
才說了這句話,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宗文和宗武,還有三個女孩,從黑暗的屋裏衝出來。
“爹,爹在哪兒呢?”
杜甫翻身下馬,快步向幾個孩子迎過去。這還是他的孩子嗎?一年前,一個個還是雪白粉嫩的,可現在呢,一臉的泥垢,衣服上滿是補丁,褲子隻能遮住膝蓋,腳上沒穿襪子,髒兮兮地踩在泥沙裏。他們對著眼前的白發老人,隻是怯生生地看,不敢走上前。這年宗文八歲,畢竟年長一些,認出了爹,就背過臉去哭了。
杜甫看到自己的孩子這樣可憐,能不心疼嗎?他一把將幾個孩子都摟在懷裏,哭得淚眼模糊。
五歲的宗武帶著哭音說:“爹,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就沒有爹了。你怎麼才回來呀?”
杜甫哽咽地親著他的小髒臉:“爹沒死,以後咱們再不分開了。”
杜甫的到來,把滿村人都驚動了。院子邊的矮牆外圍滿了人,大夥兒看到他死裏逃生,一家人痛哭流涕,也都紛紛垂淚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