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前行,不知何往。
身旁絡繹的人群,神色各異,行色匆匆,黑白的色澤,倒像是部老舊的啞劇,光影交錯,斑駁離合,兀自訴說。
似乎是暮春的天氣,空中細細地飄著雨絲,落在深灰的地麵,氤氳出淺淺的霧氣,印染上曳地的血色袍裾,浸潤成猩紅的一片,唯一的色澤。
眸若寒波生煙,纖薄的唇亦扯出一抹譏色:便是連這……都要與旁人相異麼?如此薄幸,天見可憐!
仰首望天,雨落麵頰,微濕的觸感,就仿佛那雨是下到了心裏,生出了深深的涼意,通透肺腑,刹那哀戚,難以自禁。
卻又覺,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捉住,指,一根一根地纏上來,總是難舍難分的薄暖,如影隨形。
“優……”
方啟唇便已後悔,眉微微蹙起:對他……果然……太過依賴了些……
“小姐!小姐!”耳邊隱隱的呼喊,卻是愈飄愈遠,“她方才……”
細淺的腳步聲漸近,額跡傳來沁心的溫熱。
“燒退了!”欣喜的輕呼,細細碎碎。
女人?
幾番掙紮,終是睜開了雙眸。
“你醒啦?”依舊無力的身軀被人小心扶坐起來,側首望去,床邊坐著個著水紅裙襖、梳飛雲髻的年輕女人,二八年歲,笑得溫和而純粹。
這人……是誰?
視線越過她纖弱的肩,落在桃木的雕花窗欞上:鵝黃紗縵輕垂,透著冬日清冷的日光,光影重疊,明麗繾綣。窗旁的楠木高幾上,擺著盞盛放的紅梅,淡淡的梅香彌漫,清雅別致。
這兒……又是哪裏?
“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和煦的言語中掩著絲撫慰,像是……同孩子交談……
孩子?
被下雙手交握,眉輕挑,隨即平和如初。
“小姐守了你兩夜呢!”雙兒見她不發一言,不禁有些氣結,“真是不知好歹!我家小姐可是……”
“謝謝……”嘶啞的嗓音打斷她的抱怨,“小姐芳名?”
便見那小姐玉臉一紅,似飲瓊酒,醉顏如霜葉:“奴家落梅。”
奴家?
“這兒是妓館?”嗓音不複沙啞,卻是靜若止水,平淡得無波無瀾。
那兩人吃驚地對望一眼,又轉頭向她,齊齊點頭。
“這兒是涼州最大的青樓——牡丹坊,便在整個玄國也是能排上一號的!”
涼州?玄國?
什麼鬼地方?!
一旁兩人正靜待回音,卻見她純色的眸一瞬凝成幽暗,似浮雲變幻,無以名狀,又似絲絮縈繞,糾纏不歇,終究繁變莫測,無人能懂。
一個孩子,怎會生出如此複雜的表情?
無意深詢。
“你可還記得自己有什麼親眷家人?這青樓楚館,總不是個孩子可以久呆的地方……”軟語輕聲,交織成入人心坎的暖意,“方才聽你在夢中喚了聲‘優’,可是你親近之人?”
親近之人?
她垂睫輕嗤:不過舊夢一場,隻是一朝夢回,便已孑身一人,獨立此端,凝睇彼岸,無以回渡,空惹神傷。
心念暗轉,待最後一分遲疑與躊躇被吞噬進心裏無底的黑洞,心緒便已堅定得無以撼動。於是再抬眸時,淺色唇角已沾上了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漆黑如夜的瞳眸卻清冷若初冬的靜湖,愈發得深不可測。
“帶我去見你們當家……”她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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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坊二樓最裏的一間,是坊主趙娘的寢屋。
“小姐……”語腔因害怕而微微顫抖,“我們還是回……”
落梅看了她一眼,仍是伸出手去,輕叩了門兩下。
靜候許久,門才開了。
“誰啊?”屋裏歪歪斜斜地走出個徐娘半老的女人,素手輕抬,懶懶地掩著哈欠,恰似海棠春晚,風韻猶存,“說過多少次了!”冷紫的長袍,裙裾若浮雲舒卷流瀉,重重疊疊間,隻見得或深或淺的朦朧陰影,錯落成亙古以來,其意難解的秘密,“大白天的,不要來吵老娘睡覺!”
“趙娘……”看來有些威嚴,雙兒立刻躬下身去行禮。
趙娘如若未聞,隻掀起眼皮,瞟了眼半掩在落梅身後的她,淺哼一聲:“又來求我收人?”
落梅垂首不語,算是默認了。
“要曉得!老娘我可是開妓院的!”麵上浮起絲輕蔑,“每次都揀這種吃白飯的回來,不是乞丐就是落魄的窮酸書生!你就真以為他們今後飛黃騰達了,會回來報答一個連清白都沒有的婊子?”
落梅斂著的眉目猛地波動一下,袖下的纖指也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