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漁殺家》是《慶頂珠》中的兩折。全劇原由“得寶”、“慶珠”、“比武”、“珠聘”、“打魚”、“惡討”、“屈責”、“獻珠”、“殺家”、“投親”、“劫牢”、“珠圓”等折組成。戲中有顆寶珠,頂在頭上入水,可以避水開路,故名叫“頂珠”,是梁山老英雄肖恩的女兒肖桂英與花榮之子花逢春的訂親聘禮的“信物”。是貫穿全劇的一根線索。
全本的《慶頂珠》在幾十年前由著名演員高慶奎、白家麟演過,後來無人再演。但是《打魚》和《殺家》兩折則一直久演不衰,並且幾乎所有有名的京劇老生與花旦都會演這兩折。長期以來這兩折戲並成了一折,就叫《打漁殺家》了。有時也稱《慶頂珠》。
《打漁殺家》不是一出大規模的戲,但是行當中的生、旦、淨、醜及表演方麵的唱、念、做、打都一應俱全。許多名劇的故事都相當簡單,此劇也不例外,演的是漁家父女殺了漁霸的全家。可是情節的發展卻很細致、豐富,矛盾衝突一個接一個。劇情的發展過程,其內在的邏輯上的必然性與外在的偶然性互相交織成一幅幅相當真實自然的畫麵。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動表演得非常細致深刻,人物的性格與形象生動鮮明。眾多的藝人演唱過這出戲,以周信芳和馬連良兩位大師下的功夫最大。兩個最有影響的老生流派——麒派與馬派的表演風格及藝術觀點,在這出戲上表現得很明顯。
一、劇情的矛盾衝突
戲劇講究的是衝突的發展與解決。中國的戲曲雖然也是戲劇,但許多戲曲劇目衝突並不明顯,重點在歌舞,甚至發展至隻聽名角的唱,並用來作為劃分流派的主要標準。不過《打漁殺家》卻是一個顯著的例外,其中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矛盾衝擊層出不窮。
第一個矛盾是代表百姓利益的梁山英雄與宋王朝統治者的矛盾並沒有因為梁山聚義隊伍的瓦解而解決。戲的第一場就“開門見山”地表明了這一個基本矛盾,梁山英雄李俊和倪榮唱道:“蟒袍玉帶不願掛,流落江湖訪豪俠。”當時宋朝廷用“招安”的辦法,也就是“高官厚祿”瓦解了梁山隊伍,可是並沒有真正收買了人心,許多英雄寧願流落江湖或隱居受窮而不去當官。要按周信芳改的詞兒“塊壘難消唯縱飲,話到不平劍欲鳴”,就更清楚地為以後劇情的發展邏輯埋下了伏筆。
第二個矛盾是人與自然的矛盾。這裏有兩種情況:一是肖恩撒網打魚時表演出力不從心,女兒將他扶住,他唱道:“年紀衰邁氣力不佳。”又說:“本當不做這河下生意,但拿什麼度日呀!”人到老年,體力衰退,勞動有困難,但還要吃飯。這是自然規律所致的必然矛盾。另一個情況是“天旱水淺,魚不上網”,這個矛盾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卻是很重要很具體的關鍵問題,因為如果沒有這個問題,以後的事件就不會發生,至少暫時不會發生或不致激化。人與自然的這兩個矛盾本身沒有什麼新的發展,但是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卻接二連三地發生,並且愈演愈烈。
第三個矛盾是肖恩與丁府間的矛盾。漁霸丁府的師爺葛先生出場,他唱道:“來到河邊用目灑。咦、哈哈!船上坐定一枝花,”又念道,“船頭之上坐定一個女子,待我來偷覷偷覷!”並向船上張望。鬼鬼祟祟的輕浮舉動,自然會引起梁山弟兄們的注意。當肖恩問葛師爺:“呃!做什麼的?”表現了明顯的不快與警覺。對方支吾地說是打聽去丁府的道路(丁府在當地是一霸,有一定的威脅作用),肖恩耐心地向他做了說明,表現了某種不快、忍讓和顧忌。葛師爺自覺失禮很快就走了。這是肖恩與丁府矛盾開始表現出來的一個小小的序曲。隨之而來的是催討漁稅銀子的丁郎。丁郎催稅開始口氣不算很壞,可是後來甩了“閑話”或說是“廢話”,肖恩卻仍是態度很好地耐心解釋,完全容忍了他的“廢話”。這也表明了肖恩對這種事情是逆來順受、習以為常了。但在座的兩位客人卻不能忍受,他們是連朝廷都不放在眼裏的“自由人”,如何能眼看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尊敬的老英雄受這個小奴才的氣。他們從根本上就不承認並反對漁霸剝削漁民的“漁稅合法性”。他們二人輪流叫回丁郎質問憑什麼要漁稅,一問:“可有聖上旨意?”再問:“可有六部公文?”回答很幹脆:“沒有,全憑太爺所斷。”這對於地方勢力來說,顯然是小題大作,皇上當然不會管一個漁民繳稅的事。可是對於梁山好漢們來說就不同了,他們並不滿意“聖上”或“戶部”,更不能容忍這類不上律條的橫征暴斂。這種態度和肖恩的忍耐形成鮮明的對比。肖恩不僅忍受了丁郎的廢話而且還勸阻二位說:“讓他去罷。”他估計到二位英雄沒有好話,甚至會惹來麻煩。他已老了,又有女兒要相依為命,不像李、倪二人無牽無掛,什麼顧忌也沒有,聽了丁郎的傲慢回答後,馬上提出“不免去漁稅”的嚴重警告,叫丁郎帶話給“土皇帝”呂子秋。由於二人的性格不同,說話的言詞和氣勢也大大不同:李俊叫丁郎回來,要他帶話給縣太爺呂子秋,如果不免漁稅,“大街之上撞著於俺,有些不便”,話雖隱含威脅之意,畢竟表麵上還是含蓄的;倪榮則大吼一聲,叫丁郎兒滾回來,說如果呂子秋不免漁稅,“大街之上撞著於咱,咱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剜他的眼睛泡燒酒喝”,痛快淋漓,非常解氣!
接下來的表演把問題挑明了。李、倪二人同聲問道:“肖兄為何這樣懦弱?”表示不理解,甚至氣憤。肖恩回答:“他們的人多。”李、倪說:“你我弟兄人也不少。”肖又說:“他們的勢力大。”原先是李、倪說:“你我弟兄的勢力也不小。”後改為“欺壓你我弟兄不成。”兩段對話,肖恩說的都是客觀的現實。李、倪的兩次說話不同,第一次不夠冷靜,修改後的第二次說的話,實際上是承認了肖恩的現實。因而接著就勸肖恩不要打魚了,這自然有回避矛盾的意思。肖恩隻好又說出自己的實際情況:“囊中慚愧”——窮!李、倪爽快地提出了解決辦法:“小弟送銀十兩”、“小弟送米十石”。李、倪二人做了兩件事:一是對丁郎的一番話激化了肖恩與丁府的矛盾,引起了後來的衝突;另一是贈送錢米使肖恩既能補交上漁稅,更可以不再打魚,從此與丁府免生稅務糾紛,緩解了矛盾。二人在這場戲內先是客觀上激化了矛盾,後來在主觀上也想避免矛盾。然而事件發展得太快,他們的銀子和白米沒有來得及起作用,矛盾就發展成為對抗了。
第四是肖與丁矛盾的激化,丁郎兒回去說了情況,丁府決定派打手——看莊護院的“武裝力量”——教師爺及其徒弟們前往肖恩家中強要漁稅。教師爺心裏也充滿矛盾:知道梁山英雄的厲害,心中害怕,但又不得不裝腔作勢充好漢,結果被肖恩打得落花流水。這是戲中主要矛盾(互相勾結的官府惡霸與百姓)的第一次對抗,具體表現為肖恩與教師爺師徒一夥的對抗。
第五是肖恩與官府的矛盾,肖恩知道打跑了丁府的打手,對方不會善罷甘休,事情不但不能了結,而且還會鬧大,於是他主動去縣衙告狀,要搶個“原告”,結果官府已經與漁霸串通好了。肖恩一上堂就挨了一頓打,肉體上的懲罰之外,還要加上精神上更重的懲罰——限令肖恩連夜過江去給丁府賠禮。這比關押起來更厲害,對於英雄來說是最難以接受的。這正是引發肖恩產生殺人解恨念頭的直接導火線!
如果沒有這個侮辱性的“判決”,“殺家”的戲也就沒有了。因為,雖是丁府找上門打架,畢竟是挨了肖思的打,現在打肖恩一頓,也隻算扯平;如果是關押一段時間,肖恩的火氣也可能冷卻下來而容忍了,現在是正在“火頭”上,如何忍耐得下,肖恩畢竟是經過大征戰的英雄,當然不可能真的去賠禮,既然沒有退路,隻能是去借機複仇,舊恨新仇一起爆發才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與宣泄。從另一方麵說丁府和官府的爪牙挨了打、丟了臉,一定怒不可遏,必然要立即報複。但也不可能采取更嚴厲的措施,如把肖恩殺了或長期關押、或發配。因為那樣事情可能要鬧大,梁山的一批難惹的人物,首先是李俊和倪榮等人就要來找麻煩。他們以為隻要肖恩賠了禮也就算了。但是他們不理解也未想到,梁山的英雄不會像他們那樣欺軟怕硬,厚顏無恥。英雄受壓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並且像火山一樣,一旦爆發就將驚天動地。因此,這個“連夜過江到丁府賠禮”是他們導致滅亡的、錯誤的、也是必然的決定。他們要肖恩去丁府賠禮,肖恩去了,丁府當然不會拒而不見,於是肖恩比較容易地進入丁府,順利地“殺家”也就可以理解了。這個“判決”——“立即賠禮”是本劇最為絕妙的關鍵情節!
第六是父女之間的矛盾。肖桂英雖是英雄之女,自幼受父親的熏陶影響,還會武藝,但畢竟是個未經征戰的天真少女。她又不是直接的當事人,感受也不如父親具體,對眼前突發之事,盡管完全同情父親,卻不可能也不敢讚成父親要殺人報仇的做法,因而一再勸阻。但是肖恩已下決心,不容改變,對他來說,現實逼人太甚,沒有轉還的餘地,“官逼民反”在這裏表演為“官逼英雄反”。女兒最後當然還是要聽從父親的決定,並隨同前去助陣。
殺人報仇之後,當然要有嚴重的後果,肖恩自身安危可以不顧,女兒的安全卻是要考慮的。由於女兒已經許配了人家,又有“頂珠”在身,可以從水路逃走,投奔親家,總算有條後路,問題的解決也算有了交代。
第七,矛盾的總爆發和解決。全劇最後的高潮自然是大快人心的報仇壯舉。丁府對肖恩前來賠禮,不可能沒有戒備,甚至還要將他拿下。為了以少勝多獲得成功,肖恩騙丁員外說,誠心賠罪,來獻上寶貝,又說:“耳目甚眾。”員外急於想看寶貝,又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於是叫左右退下,撤了警戒。肖恩下手當然也就比較容易。主人被殺,家人的氣焰必然大減,肖恩的全麵勝利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劇中這7個矛盾與衝突的發展和解決,非常耐人深思尋味。主要是十分自然,沒有勉強拚湊之感,相當合情合理:肖恩本沒有反抗之意,更無殺人之心,結果是造了反,可說是犯了“滔天大罪”;漁霸更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有“滅門”之禍。事件的發展有很大的偶然性,特別是李、倪二人是偶然來訪,激化了矛盾。但是仔細想想梁山英雄淪落江湖,在當時的黑暗社會裏能夠永遠不和邪惡勢力發生衝突嗎?他們不是普通的軟弱百姓,是邪惡勢力的“對頭”及“克星”。他們都經過了與朝廷的正麵鬥爭,取得了多次重大勝利,後來隻是由於內在的問題而被瓦解,並不是被武力征服的。他們的實力還在,這場鬥爭是梁山泊造反行動的繼續。梁山泊的英雄們“替天行道”,曾令朝野震動,“大地震”之後能夠沒有“餘波”嗎?!梁山泊的英雄事跡令人振奮。《水滸傳》是最有名最有影響的文學巨著之一。人們不滿足於原著的結尾,編寫了多種“續水滸”的故事。這出《打漁殺家》可說是最精采的一個續篇。二、突出人物心理活動的表演
《打》戲之中另一大特點是對肖恩父女心理活動的刻劃與表演。肖恩父女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二場,肖桂英在幕內唱[西皮導板]:“白浪滔滔江水發”,這第一句就唱出了凶險的客觀環境、嚴峻的勞動條件和緊張的主觀心理狀態。肖恩在幕內念白:“得!開船哪!”這是一聲開始戰鬥的“號角”。二人各持船槳上場,肖恩在“九龍口”左腳獨立,右足向前跨抬,亮相,這是個很威武豪邁的英雄像,表明他不是一般的漁民。肖桂英立在上場門外,右手提槳,左手持槳,把上綁的櫓綢,隨肖恩一亮。女兒是個普通勞動者的形象,她與肖恩距離很近,從客觀上說,因為同在一條不大的漁船上,不可能拉大距離,從主觀上講也表現出她跟父親二人相依為命的關係和心態。接著的表演是二人同時搖槳走“圓場”又回到“小邊”原來的地方。在肖桂英唱[西皮快板]的同時,肖恩是左腿弓、右腿箭步的姿勢,這仍然是有武功在身的英雄氣概。雙手搖槳同時左右“甩髯”,這是個“動感”很強的表演。甩髯是一種誇張的表示力度很大的動作,也突出地顯示了主人公的高齡象征——胡須,總起來給人的感受是一位老人在風浪中的“拚搏”甚至是“掙紮”。剛一出場,肖恩的亮相和這幾個動作,就明確地向觀眾發出了許多矛盾的“信息”:肖恩是漁民,又不是一般的漁民,他有武藝在身,是位英雄。他既能在白浪滔滔江中的上下起伏的船上“金雞獨立”,又在搖槳時相當吃力。肖恩身上的“武藝高強”與“年邁體衰”這一矛盾,一直在劇中貫穿始終,也是他後來許多行為及心理活動的基調和基礎。與肖恩搖槳的同時,肖桂英右手扶著拄在台上的槳,左手握著櫓綢做搖櫓狀,兩足相繼換著上步踏步,最後落在左前右後踏步站立。肖桂英這段表演動感也很強,但沒有像肖恩那樣大的力度,當然也沒表現出“吃力”感,身段非常優美。父女二人的表演,一個側重於“力”,一個側重於“美”。二人的動作很符合他們的年齡、性別和身份,配合也很協調統一。
肖桂英一邊搖櫓一邊接著唱[西皮快板]:“江岸俱是打漁家,青山綠水難描畫,父女們打魚做生涯。”按一般規律,京戲中主要人物第一次出場要念引子、定場詩、自報家門、介紹主要劇情。但是這場《打漁殺家》不同,肖恩父女一上場就是相當活躍地歌舞,用動作及道具——槳表明了他們的職業。肖桂英的三句唱詞又做了進一步的說明——他們父女是打魚為生的。用[西皮快板]明快流暢。因為整個演出氣氛相當緊張熱烈,不容她慢悠悠地唱,她的年齡和職業也不宜在此時用慢節奏演唱。唱段中間有一句“青山綠水難描畫”表明她並沒有忽略眼前的自然美景。她年輕貌美,有武藝在身,又有了滿意的婚約,打魚的工作對於她既非難事,也非長久職業,她充滿青春活力,心情是愉快的,用[西皮快板]正好表達她當時的情緒。肖恩可就不同了:他用[西皮搖板]唱:“父女們打魚在河下,家貧哪怕人笑咱,桂英兒掌穩了舵,父把網撒”,[西皮散板]“年紀衰邁氣力不佳”。肖恩的經曆比女兒複雜,過去是梁山英雄,現在落魄了,由於家貧,不得不打魚,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因而唱出了這前兩句,第三句轉入麵對現實的操作,他要女兒掌穩舵配合他撒網。他唱這三句不像肖桂英那樣用[快板]是因為他的心情不如兒女好,精神上有負擔。另外,他又是老人,當然要穩重得多,因而要唱得慢。可畢竟是在從事緊張的打魚操作,又應有緊張氣氛,所以用[搖板]唱。[搖板]的特點是“緊拉慢唱”,胡琴伴奏的節奏快速緊張,而唱腔緩慢,正好表現了這種矛盾的心情和氣氛。第四句是在表演撒網和收網之後唱的;他感到吃力費勁,自己老了,力不從心,情緒低落,又是在緊張操作之後,也不用使勁了,因而最後一句唱腔改用“慢拉慢唱”的[散板],表現出心情的低落和鬆弛,短短的幾句唱,其詞、腔和伴奏都與表演動作及心情的變化緊密配合,絲絲入扣,特別是音樂部分,同心情的配合非常準確。不同流派,其表演動作和唱詞或小有不同,但是肖桂英唱[西皮導板]及[快板],肖恩先唱[西皮搖板],後唱[西皮散板]這個程式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