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講 《打漁殺家》(2 / 3)

當這一場結束的時候,父女二人的心情都很好,因為他們遇見了好朋友,不僅歡聚飲酒,給他們撐腰,還提出來送白銀、白米緩解他們的困難。父女二人唱了四句,肖桂英的唱詞是:“聽一言來喜心下,爹爹交友果不差,知心人遇知己相投敘話。”肖恩接唱:“猛抬頭,見紅日墜落西斜。”以上二人唱的都是緊拉慢唱的[西皮搖板]。唱腔悠揚緩慢,表示出輕鬆的心情,而胡琴伴奏的“緊拉”節奏又表現了他們的歡樂興奮之情。唱罷,肖恩父女收拾東西,駕舟回家。二人一邊走圓場,一邊念白,肖恩:“正是!父女打魚在河下”,肖桂英:“家貧哪怕人笑咱”,肖恩:“眼看西山紅日落”,肖桂英:“一輪明月照蘆花”。前兩句仍然說的是打魚、家貧和別人笑話的事,因為這是他們生活中與思想上時時刻刻都存在的主題;後麵的兩句卻別有一番意境,他們目光和注意力轉向了大自然的變化——“紅日西墜、明月東升”。肖恩在前麵最後一句唱詞同這第三句念詞都是有關“夕陽”的。“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李商隱的這兩句千古絕唱正符合肖恩英雄的暮年心境。肖桂英注意的卻是明月東升,照著蘆花,這是一幅陰柔美麗的朦朧夜景,正好象征她所憧憬的美好前景。兩個人的唱詞、念白的內容都是他們心情的最好寫照。

父女離家駕舟過江這段戲把人物的心理刻畫表演得更為生動感人,達到了全劇的最高潮。夜間在滔滔波浪上行船,本身就是件困難危險的事。因此,肖恩帶著緊張的心情吩咐:“兒呀!夜晚行船比不得白晝,兒要掌穩了舵。”接著又用[西皮快板]唱:“惱恨那呂子秋做事太惡,恨不得插雙翅飛渡江河,船行到半江中兒要掌穩了舵”,接唱[搖板】:“我的兒為什麼撒了篷索?”在此時的[西皮快板]是表現肖恩的急切心情,前三句唱詞又一次突出了他的惱怒與決心,最後一句卻轉為針對女兒的操作提出疑問,問她何以不按他的要求行船,反而撒了篷索,意味著要停止前進。劇情又發生了變化。肖桂英問道:“爹爹此番過江殺人是真的還是假的?”肖恩:“我恨不得飛過江去殺了賊的滿門,方消我心頭之恨。”桂英:“女兒心中有些害怕,我……不去了。”肖恩怒斥:“呀呀呸!為父怎樣囑咐於你,不叫兒來,兒是偏偏要來,這船行到半江之中,爾又要回去。也罷!待為父撥轉船頭,送爾回去!”此段中肖桂英的第一句提問耐人尋味:她問父親殺人是真是假。顯然是明知故問。當父親再次表明態度時,她說自己感到害怕,不願去了!這真是非常精采的絕筆!殺人對於一個少女來說,當然是件可怕的事,她中途反悔確是完全可能的,同時也有再次阻止父親行動的意圖。因為這件事後果太嚴重了。肖恩一心想盡快報仇,沒有想到女兒會在這種關鍵時刻又提出“不去了”,近於故意搗亂。因此,捺不住心頭的怒火,斥責了她幾句,斥責完了想想,也難怪女兒害怕和反悔,不能勉強她去,於是又準備送她回去。可隻是送她回去,並沒打消自己前去報仇的念頭。在這一點上,肖恩的口氣毫無鬆動之意。於是肖桂英不禁哭喊:“孩兒舍不得爹爹!”這真是戳人肺腑、催人淚下、無限傷情的一呼。這句話表明桂英不願舍棄父親,讓他一人獨闖狼窩虎穴。感動得肖恩也哭唱道:“桂英,我的兒啊!”

肖恩由生氣、無奈最後明白了女兒的深情,忍不住哭了。英雄有淚不輕灑,隻因未到傷心處。老英雄的落淚,尤其在滿腔怒火,前去殺人報仇時又傷心別離而落淚,是非常不簡單的。這種矛盾複雜的心理活動,通過父女二人的唱與念,表演得非常深刻,其層次也非常清楚。本劇的藝術價值並不在於肖恩大快人心地殺了惡霸全家這一驚天動地令壞人喪膽的英雄行為,而是表演了這種英雄行為是如何在兩個平凡的人身上產生的。這對相依為命以打魚為生的父女,他們與世無爭,甚至還要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卻經過一步步克服了他們感情上的困難和障礙,最後完成了一項非凡的壯舉。他們不但為自己報了仇,也為一方除了一大公害。當然他們那貧窮而溫馨的家,也蕩然無存了!總的說來,這是個悲劇,在大快人心的結局之後也給人留下了無盡的遺憾與傷感。《水滸傳》中的英雄,殺人報仇時大多非常幹脆進行起來很迅速,不論是魯達、李逵,或是林衝、武鬆沒有幾個表現出複雜的心理過程。《打漁殺家》在描寫梁山好漢的內心活動時有很大的提高和深化。 二、劇情起伏分明的節奏 《打漁殺家》的另一大特色是它的節奏安排得非常好。 首先從宏觀來看,全劇共分六場。第一場很短,劇情簡單,隻有梁山好漢李俊、倪榮二人表演,他們說一段、唱一段,這場就結束了。戲的份量很輕。第二場內容豐富,出場的人物也多。表演父女駕舟打魚;朋友來訪歡聚;“漁家”與“漁霸”的磨擦,等等。戲的份量很重。第三場又很短,內容也很少,在漁霸丁府家中,丁郎兒報告向肖恩催討漁稅的經過,然後調動了教師爺師徒再去。這場戲的份量也很輕。第四場是全劇中最熱鬧的一大高潮。肖恩早起回憶昨天情景,唱了一段[西皮原板],這段唱的起始為:“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這一段流傳極廣,是膾炙人口的有名唱段,既有瀟灑抒情的浪漫色彩,又有醇厚質樸的田園風味。接著是丁府的打手們前來打架,最後都被肖恩打跑了。第五場是最短的,隻演了打手們敗陣而歸,同肘點明了丁府要找官府懲辦肖恩。第六場是全劇的最後一場,內容很多,份量很重。開始是肖桂英在家門口盼望父親告狀回來的一段[西皮原板]演唱,夾在唱段間隙裏麵的是幕後傳出公堂上打肖恩40大板的吆喝聲。這種簡潔的幕後表演交代與幕前的表演同時進行的方法非常巧妙、別致,然後是肖恩回家訴說受刑經過,重點表演父女駕舟過江報仇雪恨的心情,最後是到了丁府完成了“殺家”的壯舉。在這六場中,第一、三、五場是分量輕的“過場”戲;第二、四、六場是分量重的“正戲”。這是在各場戲的內容與規模方麵輕、重、大、小相間的節奏。否則,過場太多太長會顯得拖遝繁瑣;過場沒有或太少又會使觀眾產生過於緊張或沉重的感覺。

從各場來看,主要場次充滿很多的情節,這些情節,按其輕——重、高——低、緩——急、鬆——緊、消極——積極,可以排列形成一條有規律的波浪,一起一伏地向前發展。第二場劇情的變化節奏如下:①肖恩父女二人上場表演駕舟打魚,很活躍、緊張;②然後是勞動之餘的平靜休息;③再下麵就是朋友來訪,大家歡聚飲酒,這又是很積極的情緒;④來了丁府的葛先生,他的無禮舉動,令眾英雄討厭;⑤這種消極的影響被肖恩化解;⑥又來丁丁郎兒討漁稅,甩閑話;⑦肖恩好言應付,剛打發去了;⑧卻又被李、倪二人叫回來訓了一通;⑨聚會被攪,肖恩說了自己的困難;⑩李、倪慷慨解囊相助;⑨李、倪告別;⑧女兒詢問李、倪的情況;⑩父親對二老友的誇獎稱讚;⑩返航時,父親注意的是“夕陽西下”;⑩女兒注意的“明月東升”。可以看出上述情節的積極、消極或高、低節奏的變化相當分明。

《打》劇的節奏變化,也表現在唱念做打的技術布局上。還是以第二場戲為例:①肖桂英上場唱四句,肖恩接唱四句;②然後是父女二人對話各念二至四句道白;③然後是李、倪上場,輪流各唱兩句;④李俊與肖恩的對話各三句;⑤倪榮與肖恩的對話各三句;⑥李、倪二人同聲與肖恩對話各四句。……以後葛先生、丁郎兒等與肖恩及李、倪的對話都是交替進行的。接近結束時,李、倪交替各唱兩句後告辭。最後是肖恩唱四句,肖桂英唱四句,二人又輪流各說兩句。

從上文可以看出,這種表演上的節奏主要表現在:第一,唱與念的交替進行;第二,唱、念每段都不長,沒有大段的長時間的獨唱而讓別的角色在一旁呆若木雞;第三,許多唱段是兩個角色一人一句的輪唱,特別是生與旦的輪唱,其規律性的變化與節奏更明顯。第四場戲裏的變化節奏更為獨特,即唱念做打有規律地交替進行,主要是丁府的打手與肖恩在打架時的表演,在第一個回合中:①肖恩唱[西皮導板]:“聽一言不由人七竅冒火”;②肖恩分別打了4個徒弟;③教師爺舉手揮拳被肖恩抓住腕子,二人“架住”,同時教師爺念白:“你說什麼聽一言不由你七竅冒火,教師爺我要打你個八窟生煙”;④二人對打幾下,肖恩將教師爺推開。接著的第二個回合:①肖恩又唱[西皮搖板]:“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窩,江湖上叫肖恩不才是我”;②肖恩將四徒弟一一打退;③教師爺再舉手揮拳,又被肖恩架住的同時念道:“你說什麼江湖上叫肖恩不才是你,教師爺我也有個名,我叫‘左銅錘”,;④二人開打,肖恩打中了教師爺的左眼。第三個回合:①肖恩唱[西皮搖板]:“大戰場、小戰場,爺見過許多,俺本是出山虎獨自一個”;②肖恩又打了4個打手徒弟;③教師爺來打時又被肖恩架住,教師爺說:“你說什麼你好比出山虎獨自一個,教師爺好比那打獵的,單打你這個出山虎”;④二人開打,肖恩打教師爺一拳。第四個回合:①肖恩唱[西皮搖板]:“何懼爾看家犬一群一窩,,;②肖恩揪住教師爺的左耳朵,拉至台口;③肖恩接唱[西皮散板]:“爾本是奴下奴敢來欺我”;④肖恩打教師爺一個耳光。唱——打——念——打的交替很規律的進行。

這4個回合很有藝術性:生活裏,打群架本來是混戰一場,許多人打一個,也是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拳打腳踢,但在《打》劇中,每個回合都是一方用相當文雅又豪邁的唱詞唱出很有韻味的腔調,配合另一方針對性很強又很俗氣的回答,同時一個個輪流挨主人公的打。

在這4個回合裏,表現了肖恩的武藝高強,丁府打手們是一群“飯桶”,非常強烈鮮明地演出了一位梁山好漢蔑視敵人爪牙的大無畏英雄氣概。、

這4個回合的“打架”是在同一個節奏模式中進行的。京戲中武打戲很多,尤其是“短打”戲,一般都是在暴風雨般的緊鑼密鼓的伴奏下激烈地打鬥。然而這場戲卻是非常典型的高水平的“武戲文唱”。一般說來,“武戲文唱”主要是指不在武戲中脫離劇情地表演武術技巧或高難度的動作,並非一定要加上“唱”。但在這場戲裏,卻是名符其實的“文唱”了。從節奏的角度看,這種文唱正好對武戲起到了調節氣氛的作用——使場上的氣氛也在一定範圍和程度內有緊有鬆地變化著。說到“文唱”,還可以指出,《打》劇主人公肖恩的唱腔有一大特色,即在絕大多數的場合裏都貫穿著一個基調,那就是[西皮搖板]。[搖板]的特點是“緊拉慢唱”,緊張的胡琴伴奏中,進行慢唱,正好表現了老英雄“遇事沉穩”的性格與風度。當然在具體不同的情景下,肖恩也唱過[原板]、[散板]和[流水],但總起來看,他唱的[搖板]數量要占他全部唱腔的一半以上。不僅是肖恩唱[搖板],而且李俊、倪榮二角色唱的三段也都用的[搖板],看來[搖板]還可以用來表達英雄們不把敵人放在眼裏,在江湖上大搖大擺走來走去的壯誌豪情,以及他們過著“不戚戚於貧窮、不汲汲於富貴”的神仙般自在逍“遙”日子的情趣。

“節奏”是由規律的變化來形成的。沒有變化就沒有節奏,而節奏又不是可以完全隨便來“玩”的,節奏要在劇情和人物性格規定的基調之上來進行。節奏的波峰與波穀圍繞著那貫穿整個波浪前進的中軸線上下擺動。《打漁殺家》劇情內容的主線是百姓的反霸鬥爭。其中的主要人物都是英雄,包括少女肖桂英也是個有武藝的英雄女兒。他(她)們的性格必然也都是正直和勇敢的。他們堅持要維護做人的基本尊嚴,決不受辱。英雄們的反霸就是《打》劇的基調及中軸線,同時也就規定了這個戲的全部唱腔用的都是爽朗、明快的[西皮]。 四、醜角的絕妙的念白 《打漁殺家》從全劇看,情節的發展比較明快,每個人物形象的刻畫與表演都不很集中,唯一的一個例外就是丁府的教師爺。通過他大量矛盾的、滑稽的甚至是荒唐的念白,把一個欺軟怕硬的市儈十分生動地表現出來了。這是個喜劇人物,其絕妙的道白能夠不斷地引發觀眾的笑聲。在傳統的京劇醜角裏,《打>劇中的教師爺稱得上是獨放異彩的“活寶”。

教師爺開始出現於第三場,丁郎回來報告了催討漁稅被羞辱的經過後,由丁府師爺葛先生提出請看莊護院的教師爺帶著徒弟們再去討稅。教師爺一出場念道:“好吃好喝又好攪,聽說打架我先跑。”對於幹武術教師這一行來說,他自我介紹的正是他最不該有的缺點!這個“跑”自然是指逃跑、開溜,說明他沒本事、膽小如鼠,為他後來的表現埋下伏筆,聽到葛先生說要他們辛苦一趟到肖恩家去討漁稅時,馬上說:“我們爺兒們隻管看莊護院,催討漁稅銀子的事兒,管哺兒……不著!”用分工不同為理由,回絕葛先生給的任務。這兩句話既表現了他平日的傲氣,也表現了他不敢去的推脫。經葛先生說明“隻此一次,下不為例”時,他卻吩咐道:“套車吧!”葛先生故作不明白地問道:“套車?敢是拉銀子回來?”他說:“拉不來銀子,還不把我們爺兒幾個拉回來嗎?”他已經估計到可能被人家打得走不了路需要拉回來。傲氣衝天的教師爺出場挺胸凸肚,說話的神態都表現出十足“牛氣”,但這句話的內容卻是徹底的“泄氣”。然後又吩附徒弟:“走道別閑著,一路撿雞毛——湊撣(膽)子。”這句“歇後語”形象生動地表明他的膽怯心虛。

第四場戲裏,教師爺和他的徒弟們上場走到了肖恩家門前,徒弟們不走了。他卻裝作不知道,還說:“走哇!走哇!”四個徒弟說:“別走啦!到啦!”他卻說:“別‘倒’,留著喂狗。”故意錯誤地以為徒弟們要倒掉食物。這當然是一種“插科打諢”式的“打岔”。四個徒弟:“到了肖恩的家啦!”教師爺對徒弟們說:“去!叫門去!”徒弟們說:“不會。”他說:“叫門都不會?幸虧跟著師傅出來,要不然這不是泄氣嗎?瞧我的!”實際上最泄氣的正是他這個師傅。他走向前一看,又退回來說:“回去吧!肖恩不在家。”徒弟們問:“您怎麼知道沒在家?”他說:“關著門哪。”徒弟:“關著門是在家,鎖著門是不在家。”他又裝模作樣地看看說道:“走吧!肖恩還是沒在家!”徒弟問:“怎麼啦?”他說:“房上晾著網哪。”徒弟們:“晾著網是在家,沒晾網是打魚去啦。”這兩段對話表演教師爺想回避與肖恩見麵,他找的“借口”卻是明顯的“漏洞百出”。那幾個傻徒弟不明白師傅的本意,一再揭穿他的“借口”,迫使他不得不去叫門。於是他小聲地叫門道:“肖恩哪!肖恩哪!”徒弟們:“師傅!大點聲!”教師爺:“大點聲,他不聽見了嗎?!”徒弟們:“為的是讓他聽見。”教師爺的表現是動腦筋但不合邏輯,又奸又傻,似明白又糊塗,充分地表現出一個人們常說的“二百五”、“十三點”的尷尬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