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講 《思凡》(昆劇)(1 / 3)

我國的傳統戲劇中,昆劇占有一個特殊的地位,具有一些明顯的特點,昆劇中《思凡》又更具有某些獨特之處,並且是“凡中不凡”。 一特殊性

昆曲太難,不易聽懂,但《思凡》是個例外,對此梅先生講的最為明白,也最為強調和推崇。他說:“我學過的幾十出昆曲,因為曲文太雅,都不容易讓我一下子就看懂……唯有這出‘思凡’,用不到請教別人……這些句子又好聽、又好懂。深深地吸引了我,當我開始跟喬先生學昆曲的時候,第一出就選定了來學它。”昆曲難懂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有的角色講話時用“蘇白”。例如《活捉》中的張三郎,一般人很難聽懂。《思凡》中沒有“蘇白”,唯一的一個演員——小尼姑,一直都是說的“韻白”。這構成了《思凡》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特點。

《思凡》的第二個特點是許多劇種裏都有這個劇目。除去昆腔、高腔係統各劇種演出較多外,徽劇、婺劇、秦腔等劇種也有。 這表明此劇情節在舊社會裏很有現實意義,它發出的人性的呼 籲打動著千千萬萬個觀眾的心。《思凡》不單是人性的呼籲,它還 有很強的反封建迷信的內容和色彩,雖然現實生活中,不再有像 “色空”這樣遭遇的小尼姑,但是在人們的頭腦裏,特別是在農村 裏,封建迷信的觀念仍然不少,甚至根深蒂固,因此它仍然有現 實意義。可是目前在舞台和屏幕上很少看到《思凡》的演出!

第三個特點是在表演中,美與醜、現實性與藝術性的矛盾特 別尖銳突出。主要的焦點是色空的“俊扮”和“醜扮”。戲裏著重 表演小尼姑被削去頭發的痛苦心情,但戲中的色空是梳大頭、帶 道姑巾、穿水田衣,是帶發修行的道姑打扮,跟出了家的尼姑的 打扮服裝明顯不同。有人(白建橋)曾演過“醜思凡”,色空是光頭 的“醜扮”。效果並不好,沒有流傳下來。現在不論是昆劇或川劇 中《思凡》都是俊扮。因為觀眾有喜愛和同情俊美人物的心理。美 麗的少女和禁閉的修行生活之間的對比,也更為強烈鮮明。梅蘭 芳在介紹《思凡》的文中,明確的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和原則: “在舞台上,是處處要照顧到美的條件的。”應當明確的說,這裏 的“美”主要是指的直觀形象的美。在今天傳統戲曲的改革中,這 個在30多年前由梅蘭芳先生提出的原則是否仍然有效是個不 能回避的問題。

《思凡》的最後一個特點是劇情發展的邏輯性很強。初看起來,尼姑思凡,逃下山去是件奇事,可算是“傳奇”一類的故事。但是,色空的心理與行為的活動和發展是合乎邏輯的。色空的許多自我訴說是在處處為其“思凡”作的表白和辯護。

①出家並非自願,沒有思想基礎,不是信仰問題。

②青春少女被幽禁,生活枯燥,引起煩悶。這是出逃的內因。

③山門下有異性的吸引。這是出逃的外因。

④現實生活中沒有見到佛經所說的事實證據,引起懷疑和信仰危機。

⑤世俗的幸福生活與修行生活的強烈對比,增強了反抗的決心。

⑥數羅漢時產生的錯覺與幻覺,表明已有精神症狀。

⑦庵中無人,便下定逃走的決心。

⑧逃走時的破壞行為和憎恨心理(“恨隻恨說謊的僧和俗”),說明已是帶有瘋狂性的病態表現。

⑨逃走成功後的快活和對幸福生活的想象,說明了在關鍵時刻的出逃行動符合她的心身需要,避免了一場很可能發生的或已經開始的“悲劇”。

梅先生說的很對,《思凡》不是滑稽鬧劇,是一出富有反抗性的好戲。應該再補充一點,也是一出合情合理的好戲。劇作者通過色空的言行,處處以充分的理由,為其“叛逆”行為辯護,使得這個“叛逆者”從“被告席”轉到“控告席”上,使得觀眾能完全接受和支持小尼姑的“思凡”。

《思凡》的劇情,主人公的性格和行為都是不同凡響的,充滿了懷疑、追求和鬥爭的精神。主要表現在:

①《思凡》準確而又生動地表現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愛情的向往。她沒有戀愛的經驗,甚至還沒有明確的思念對象。唱詞隻有和幾個在山門下遊戲的弟子間的眉目傳情,也可能隻是互相間的注意——“覷著”,連傳情都說不上。即使如此,已經使得她在胸中燃起熊熊的愛火,不惜在閻王殿前受上刀山下油鍋的懲罰。她反複地唱出了內心的緊迫感——“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後麵還有羨慕別人夫妻生活而反複唱出的“不由人心熱如火……”。由於修行的生活,壓抑著鬱積的欲求之火,隻有一點點火星就可以“引爆”。簡直是人性需求的火山式的爆發。

②逃走麵臨著一係列的問題:逃到哪裏去?找誰?何處落腳安身?這些都是很現實的問題。但是對於生死都已置之度外的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色空是有頭腦的,她把重大的問題都考慮過了,可能受到的懲罰和“少年哥哥”的虐待——“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但是為了解脫,為了幸福與光明,即使成了“飛娥投火”,也在所不惜;隻要有個孩子,最好是像目蓮僧那樣的孩子,能救自己最後脫離苦海,就心滿意足了。她一上場唱的第一支曲子就是[誦子]“昔日有個目連僧,救母親臨地獄門,……?”目連僧是個有名的和尚,為了救他母親上西天入地獄,最後把遭受佛法懲罰的母親劉氏救出了苦海。色空逃下山後最末唱的仍是“但願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可見《思凡》的主題不是簡單的性的生理需要,還有母性的生理需要,以及最後靠兒子得救的希望。

③長期的出家生活和說教灌輸,使她頭腦裏充滿了對鬼神世界,特別是地獄的恐懼,使得她在反叛時顧慮重重,進行著艱苦的思想鬥爭,並準備做出重大的犧牲去換取世俗生活的幸福。戲中她喊道:“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煤……。”這種決心和勇氣是令人吃驚的!表明她“思凡”時思想鬥爭的強烈程度非同一般。

④如果思的“凡”隻是生理上的性的需求,是不足以產生這樣大的力量的。因為按需要層次理論,人類的需要中,生存的需要是最基本的和首要的。戲曲藝術中,可能並允許有誇張的表演,因此可以認為這是過分的,誇張的,並非真是如此。但也可能理解為主人公的要求是多方麵的:既有生理上的,也有心理上的,既有低層次的,也有高層次的。“凡”中有不“凡”的內容,“凡”不等於簡單庸俗,低級,其中也有高層次,甚至是高尚的內容——這就是對封建迷信壓迫的堅決反抗精神!追求自由的精神!

⑤《思凡》的唱詞中,充滿色空這個出家人對神佛世界和迷信說教的懷疑與否定。這是敢於反叛——逃走及還俗的認識的合理性的基礎與根據。例如唱詞中有:“隻見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帶枷?”並且從懷疑進一步發展到明確否定和憎恨迷信說教。她在最後唱道:“恨隻恨說謊的僧和俗,哪裏有天下園林樹木佛!哪裏有枝枝葉葉光明佛!哪裏有江湖兩岸流沙佛!哪裏有八萬四千彌陀佛!”她不是質問哪裏有地獄,天堂,閻羅殿,小鬼,閻王?而是問自然界裏的園林、江湖裏的佛何在!因為前麵那些內容都在特殊的上層或底層世界,本不在人間,隻有死後才能看見。而後麵這些屬於自然和人間的,但卻也未見到。她的質問是合乎邏輯的,也是有說服力的。二、藝術性

《思凡》中,色空“數羅漢”場,可以說是最富有藝術性的一段表演。《思凡》這出戲,隻有色空一個角色台上表演。觀眾容易感覺情節內容顯得孤單,舞台顯得空曠。當然由於優美的、複雜多變的舞蹈動作及演唱,可以減少觀眾的上述感覺。但是到了“數羅漢”一場,通過演員的表演,使觀眾感到舞台上增加了許多角色,好幾個羅漢在做著各種動作,使得舞台大為充實豐滿。傳統戲曲的虛擬動作,曆來為中外戲劇家們所稱道。舞台上本來沒什麼布景,通過演員的表演,使觀眾感到有了樓梯、花園等等。在這段戲裏,又進了一步,不僅憑空增添了布景,如許多雕像,而且增添了有思想、有表情的“活佛”。

數羅漢,實際上是反映了一個精神病患者疑神疑鬼的幻覺和瘋顛行為。它也是一種社會知覺的表現,代表著現實社會中人們對尼姑的各種不同的實際存在的看法。瘋顛在生活中本來是醜的病態行為。而這裏,被藝術地轉變為很生動活潑天真的類似遊戲的玩耍行為。但是這段戲本質上決不是表現少女天真的遊戲。因為主人公內心有著劇烈的衝突、痛苦與焦慮,她考慮的是自己的命運,是今後生活中的重大問題。最多隻能理解為是小尼姑的天真活潑,還沒有被嚴格的宗教生活完全磨滅,她還時不時流露出來,像在念經做功課的不耐煩的情緒表現等等。

梁穀音的表演很出色,她身段修長,扮相秀麗,嗓音清亮,表演動作優美。呈現的是個成熟的,或者說是個早熟的女主人公。這個主人公的腦子裏滿是對凡間俗事的向往。但舉止神情凝重端莊,一點不俗。女主人公有天真,甚至好笑的誇張動作,但給人的印象卻決不像是頑皮孩子的“厭學”和“逃學”的行為。如果在這方麵演得稍微過火,就容易使人產生上述印象,那這出戲的社會意義和合理內涵就完了。